单兴栋
世间美好的事物,往往只有远观的人才能真正看得真切。比如我们这些生在长江边、长在洪湖畔的湖边人,终生念着一本“水”字经的,总以为自己是个“洪湖通”吧,自诩也罢,炫耀也罢,往往就以洪湖之歌者自居,殊不知真正一眼看透湖底的,还是那些不知深浅的局外人。
那天一语破的的,竟是来自南方广西贫瘠山区的一位女士。她随省城文化界的几位文友慕名来洪湖观光采风,脱口一句话竟让我们这些水乡泽国人不禁愕然,继而豁然开朗:“你们洪湖吧,最能触动我的,倒还不是水,而是一脚踏进洪湖就扑面而来的那股子水腥味,潮乎乎湿漉漉沉甸甸的水腥味!”
真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啊。那样一股混含着水草、鱼腥、艾蒿、湖鸟、螺蚌、荷香……甚至水乡青年女子独特芬芳的独特味道,我们怎么就是浑然不觉呢?自此,在这位广西女精灵的眼里,洪湖的人,洪湖的诗,洪湖的文,洪湖的一切,便都充盈着一股潮乎乎、湿漉漉、沉甸甸的水腥味了。同行的文友们也围绕这股水腥味,展开了不同的话题。
首先说洪湖的湖。湖北素称千湖之省,河湖港汊星罗棋布,百里洪湖以湖为名,更是处处见水。其实,称洪湖是一个湖并不恰切,偌大一片湿地湖区,又岂是一湖了得?洪湖实为百湖之湖,江边是湖,湖边有湖,湖中见湖,湖湖相连,仅千亩以上有名有号的湖泊就有30多个。洪湖的村名乡名、人名店名也多与水相关。假若把洪湖比作一棵圆熟的青青莲蓬,那些姐妹湖、兄弟湖、父子湖就如同莲蓬面额上一汪汪灵动闪耀的莲眼,颗颗饱满圆实,簇拥生辉。春夏青葱一片,秋后黄褐一方。偶有陆上一条条沟渠,也往往与这湖那湖婉约相连,地方人称之为“通肺”,仿佛路边一眼眼池塘,就是洪湖一个个灵动的肺泡。洪湖是灵动的湖。肺泡供给洪湖人无穷无尽的养份,那是鱼米之香啊。君不见洪湖女子,哪一个不是秋波闪闪、水色动人?
洪湖的湖又总是湿润而沉重的。自有史料记载以来,洪湖之水,要说给洪湖人带来几多福祉,就给洪湖人带来几多灾难,福祸相依,大自然的辩证法。明《嘉靖·沔阳志》中载:“夏洪湖大水,湖河不分,容纳无所,泛滥沿岸,诸垸尽没,湖垸不分。”鸟去鸟来湖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大的水灾水患不说,单是渔民下湖所遇的狂风恶浪,就吞噬过几多人的生命。
陪同广西女子下湖的那天,正是春夏之交的光景。霏霏细雨下了一夜,使得空气异常清新而湿润。从滨湖的三八湖渔场登上机船,沿着三里多的河道渐行渐远,岸上的风景遂纷纷从雨雾中褪去,先是褪色,后是销影,船上游人便慢慢失去了方向感,一任船老大在宽阔的湖面上摆布。象是漫无目的,又象沿着固定的航道,看不见任何航标,又没有丝毫的犹疑,我们便知道,航标,是只在驾船人的心里了。突突的马达带给安静的湖面一阵阵震荡,船头便如一把剪刀,将薄纱似的湖面一刀刀轻松地剪开,复又轻捷地缝上,只在船尾留下一条条的浪花,那是优美的缝纫线哩!水是异常的清亮,不深不浅,且微带些春天的绿色,似乎有嫩绿的纱巾在水中迎水而舞,低头细看,竟是长长的丝草在波浪间袅娜地摆动着腰肢,千姿百态,起伏招展。云压得很低,抬眼望去,近的是滚翻的浓云,黑墨似的泼在清亮的湖面,偶尔跃起一道道闪光,远的便只有白亮的一线,不知什么是天空,什么是湖面,湖的畅旷与天之高阔构成一种大气磅礴的雄浑之美,云水激荡之中,仿佛真有一条巨龙腾跃而出,便想象龙的现身大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吧。
雨便不知不觉、漫无边际地下了起来。起初感到一阵凉意、快意,紧接着北风一吹,便又有些湿意、冷意,船头的人,捋掉发际上的雨水,不禁开始搓起手来,甚至打起了寒噤。但在这样的雨里雾里,谁也不忍就此离去、躲进船舱了。大家便开始静静地观雨观荷,观鸥鸟翻飞了。你看雨丝细细地插进湖里,不出一点声音,又如银钱一枚枚落在新开的荷叶上,水银般流淌,珍珠般滚动,簌簌作响,惹得伏在叶面上的小湖蛙也不停地蹦跳、馋嘴。
洪湖湿地53万亩,平原沼泽,鸟之天堂,是典型的候鸟栖息地。四季过往飞禽达160多种,其中常见者逾半。真是鸟伴水生,有水便有鸟。每每落霞之中,红脚白鹤绰约站立于水面,那是一道绝美的风景。这种鸟最喜单腿独立,以颈问天,或以长喙入水,啄起一圈圈涟漪,将水中倒映的蓝天白云打碎开来,又荡漾开去,荡漾开去,再站立一会,终又抚平,那满湖的光与影、花与色简直任其调拨,真不由人不妒忌十分!另有一种普通小鸟,常现于湖心蒿丛或大的池塘之中,形似麻色小鸡,颈项偶有一圈白色,可以深潜水中达数分钟,以小鱼小虾为食,出则成双,常嬉戏于水面,见人则一头遁入水中,空划几个问号。其名极土,无以用文字表述,本人便欲考证一二,某日请教某人,竟呼之为令人心驰神往的鸳鸯,说这种水鸟很难养,如捉回家中,不出一日,必会双双殉情而去,又不免令人黯然神伤。再请教某人,则告知此鸟即为古之睢鸠,在湖之洲且关关鸣叫者是也。想不到区区小鸟,竟能有如此之古名、之雅称、之痴情,美鸟在侧,而不知求,如我等孤陋寡闻者众矣。谈到水鸟,我尤喜观看岸边的水牛,真是身在美人丛,浑然不自知!你看它身前身后,哪里不是白羽红腿的鸥鸟?头颈耳畔,一会儿飞开去啄食几颗草籽,一会儿又飞上来寻觅几只虱子,一派自在自得的模样,一群快乐自由的天使。牛知止痒乎?牛知快感乎?牛知告我乎?呆牛摇摇尾,兀自啃青草而已。
洪湖一游,最离不开的当然是观鱼赏鱼尝鱼。鱼的品类与特性种种自不必细说,单是“临水羡鱼”,于游人就是一件乐事。湖边人最喜看的自然是朝饮白露的群鱼了。于是游船便向旷湖中的小岛奔去。小岛较多,我们上的是茶坛一岛。先观岛品茶,恰遇春风春雨,看遍岛新荷蒿草在春雨中摇曳生姿,闻清香阵阵,实比茶汤更香,于是雨后转而踏青,来到一小溪边,正好见到雨后上水的群鱼,鲤鱼、草鱼、青鱼、鲫鱼、鳊鱼皆有,大约有七八种百余条吧,大者约尺许,小者如手掌,皆次第腾跃而起,鳞光闪闪,迎着湍急的水流直奔,仿佛孩童的“人来疯”迎接着你的到来,蔚为奇观。游人们走到溪边,欲抓一二,亦皆扑腾而起,然均扑空而退,喜极窘极者有之。转过身去,陡见雨后的湖面,恰似鱼群的聚会,黑压压排列整齐的鱼阵一哄而起,千百张小口齐刷刷伸出水面,开启唇缘,节奏分明,咂吧咂吧,噗噗有声,起伏有致,象探寻什么又象叩问什么,直与长空对接,与天长吻,吻尽雨后纯氧,吻尽天之精气。这恐怕要算世间最大胆最痴情最集中的吻法了。同行人生怕打破这股难得的氛围,皆止步不前,看得呆了。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艳羡者情不自禁嘬起丹唇,亦作吻天陶醉状,不经意被鱼儿们发现,刹那间轰然闭口,齐刷刷象害羞的一群少女,顷刻便无影无踪了。
我爱鱼,急欲知鱼之乐。
我非鱼,又怎知鱼之乐。
其实真正应该害羞的,倒是我们这些岸边的游人。你看,岛上的渔人们远望着我们,不觉都开怀大笑了。岛上人说,此岛因形似茶壶,而茶汤极清而得名,为西天王母娘娘途经洪湖时,见洪湖碧波万顷,荷香阵阵,遂以荷煮茶,一时高兴将茶壶遗赠于此,以此足见洪湖水之纯之美,而茶汤则以莲心茶为最,苦尽甘来,清心悦目。岛上有居民百余户,以打鱼捕虾为生,并非本地人,皆为安徽、江苏、河南、江西、湖南等地渔人慕名而来,久而生根开花,可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家齐聚一岛,几十年朝夕相处,饮朝露,餐莲荷,成家结对,和谐共生,与水中的鱼群,其快乐甜美,究其实有何异哉?鱼之乐,亦渔人之乐也。岛上有学校医院,有风车发电,引来电灯电视电话,又有鱼塘一口口,如一只只茶杯,盛满莲汤,等着你来品尝。塘内新荷点点,岸边垂柳依依,可谓湖中之湖,上挂湖北省摄影家协会拍摄创作基地。有文友说,在此闲住一月,就以岛上居民生活为题材,捉笔为文,怕不定也可著就一篇水乡版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姐妹篇呢。茶坛一岛,应为湖区胜景之一吧。那么,之二之三呢?船老板似知我意,即操船西行,十数分钟,又至一岛,名清水堡,说是岛,实则一土堡而已。方圆仅十亩余,居民十余户,真正的弹丸之地,据称这便是53万亩洪湖水的真正心脏和发祥之地,堡上至今有一家道观和一个泉眼,许多的神话传说便由此演绎开去,不一而足。据说洪湖的浩荡之水便是从这个泉眼汩汩而出,这里的湖水便最清最甜,这里的鱼儿便最美最鲜,这里的荷花便最红最艳。清水堡,洪湖的圣地。洪湖古地名为文泉县,荒湖之地竟有个文静雅致的地名,仿佛文曲星的下凡或者游历,怕是与此相关吧。文友们便纷纷焚香祷告,一愿洪湖恰如天堂美,二愿自己文思到此如泉涌。又如何不泉涌泥?果能抛却尘世的喧嚣,在此清住几日,借湖风一阵,和明月孤舟,临白水一片,与友人把盏,看鸥鸟惊梦,让浮躁之心,尽浮一荷,情之所寄,诗心佛性,又是哪条江哪条河哪片海所能得之的呢?
正恍惚间,游船离岛回还,而时已至午后了。文友们齐集船头,或站或坐,视湖而不见,皆已不言。心中所思,怕也与我相似。船到终点,蹬船上岸,行百十步,至一农舍,但见杨柳婆娑,竹篱掩映,晒场草垛门前开,鸡舍猪圈列屋后,倒不见半点湖水的影子了。田野里熏风吹来,不觉醉然。主人端上一桌农家饭,尽是“水”货:鱼头、鱼唇、鱼尾、鱼杂、鱼泡泡,……全鱼宴是免不了了,但并不见鱼的正身,方知如今“边角废料”才是正宗美味,大块吃鱼倒成了贫困时期的果腹之法了。主人客气地说,如今的全鱼宴已不少见,客人若能多住些时日,我们还有野菜宴、全藕宴、全莲宴、虾蟹宴,把那些荷叶荷花荷梗荷根就着湖水清炒了吃,包你们在哪里也吃不到第二餐呢!酒是自酿的谷酒,度数高,香气浓,带股淡淡的糊味,也许是湖味吧,或者兼而有之?抬头见门前一联,字迹斑驳模糊,想也有些时日了,联曰:“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好象是古人的某一名句吧。好一个“五湖”,原来在湖边人的眼里,到处都是水,都是湖,岸和陆地对于真正的渔民,是个什么概念呢。我是湖边人,我也不知几何。
正酒酣耳熟,一阵湖风忽地吹过头顶,顿觉无比清爽。酒香中,似乎隐隐浸润着一股淡淡的水腥味,使人终不会忘记自己仍置身一派湖乡……
那股潮乎乎、湿漉漉、沉甸甸,而又无处不在的洪湖水腥味啊,何时能请你也浸润、弥漫甚至充盈进我这湿漉漉的文字之中呢?
主办单位:湖北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华夏经纬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