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了,窗外,月在薄薄的云里飘浮,悄无声息。远处的山峰,隐隐绰绰地起伏着,山峰前那一大片一大片白天行经的牧场草甸,在光华下,静默地等待,空气中却分明有着草场散发的特有芬芳扑面而来……。
这是我到大九湖后的第一个夜,静而悠长。已是三月,山下已然桃李芳菲,春回大地;山上却依然要烧塘火以驱湿寒。入住的房东可谓老资格的大九湖居民,他的祖辈湖广填四川时迁入该地,至今已有一、二十代了。问起外面的世事,总给人一种 “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的遗世感觉。在我的恳请下,他开始絮絮叨叨地与我聊起了大九湖。
相传炎帝神农氏在这里搭架采药,他选中了大九湖这块高山平原,置大、小酒壶各九把分别放在一山之隔的两个坪地,命人日夜炼制用于驱病所需的药酒。大、小九湖是故也有“大、小酒壶”之称。湖中四溢的酒香召来了九条蛟龙,他们喝醉后,身躯就留在了此处变成了九道山梁。事实上,神农架林区在远古时期曾是汪洋大海,因燕山和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抬升隆起,在大九湖东南面形成了九道山梁,若九龙夺食。九道山梁九道溪,九块坪地九个湖,整齐对称,好似一位丹青大师的妙手佳作。大九湖也自此形成了目前独特的冰川地貌和高山草甸的绝妙景观。
大九湖面积17平方公里,280多户,人口1000多,是神农架林区最大的平原,也是亚高山唯一的湿地,被称为湖北省的“呼伦贝尔”草原。境内四周均是高山,平均海拔1700米左右,最高处2800米。大九湖被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自成天地,亦素有“天然药库”之称。村民日常除以种植高山无公害蔬菜之外,许多人都以采药为生。据说,这里四五十岁的男人,都上山采过药。几十年的耳闻目睹与长期的浸染,使他们对药材的习性、特征很是了解。什么月份采什么药材,什么样的药材有什么样的药性,他们都如数家珍,俨然半个郎中。长期的野外活动,免不了会有与野生动物不期而遇的经历,这些经历成了大九湖居民围在塘火交流时最幸福轻松的话题。
房东特别喜欢喝自家泡制的药酒。他告诉我,在大九湖,茶和酒是两样绝对不能少的东西。茶以解毒,而酒就是药。说这话的当口,他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细线,就着火塘的光线,因风霜而有些木然的脸宠上呈现出一种放松而惬意的神情。没到大九湖之前,我就听说这里曾是当年“薛刚反唐”时的避难屯兵之地,我在他又咂上一小口药酒的时候,自然就问到了这些传说,话题于是就转到了唐朝。
薛刚是唐朝名将薛仁贵之后,武则天当了女皇后,担心薛家功臣不服。于是捏造罪名,薛姓七百二十多人被株杀。薛刚带着侄儿薛蛟等人杀出长安,穿临潼,过房陵州,行至古均州境内,从一位老道士那里得知神农架有一块避难的 “宝地”。于是,薛刚带着人马日夜兼程,直奔大九湖而来。行至九焰山脚下,与父母被朝廷陷害、逃到深山落草的纪鸾英厮杀场上结为夫妻。之后,他们在九焰山、大九湖一带发展队伍,一面操练,一面垦荒,为讨伐武则天蓄备力量。为了提防官兵袭击,他们将人马分成九号(路),分兵把守九道山口。薛刚在正北边立“帅字号”,高筑点将台,纪兰英自守兰英寨,与“帅字号”遥遥相望……。
房东缓慢而低沉的语调仿佛把我拉回了几百年前的大唐王朝,依稀中似乎又看到历史的烟尘夹杂着兵戈之气呼啸而来,转瞬又离我而去。这里至今沿袭的某些大唐风俗,口口相传的历史故事,至今沿用着的一字号、二字号……帅字号的名称不禁让我浮想连翩。山谷中的卸甲套,相传为薛蛟、薛奎反战武三思的故址;平地中的娘娘坟、洗马池,相传为武三思爱妾花月姑的坟墓和纪鸾英生下薛奎洗马则鞍之地;山坡上保留着鸾英寨、擂鼓台遗址……一个地名就是一个故事,难道这一切也只是历史的胡诌?在这里,我也确实看到,大九湖的田间多是妇女扶犁把锄,据说是唐朝打仗时留下的规矩;在这里,我也确实听到,现代人惯用的“喝酒”两字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却被消失已久的文言词“酌酒”代替……。太多的似是而非,传说中夹杂着历史,历史又虚无得像传说,让我在真真假假中回味着大九湖给我的最初印象。
一夜多梦,次日竟被鸡鸣猪叫声吵醒。推门一看,整个大九湖沉浸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大九湖特有的“垛壁子”孤独地傲立山野,迟到的春风将树木的颜色由鹅黄到嫩绿再到碧绿甚至褚红,浅浅深深,林间飞鸟嬉戏欢唱。村民们至今保留有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男人早早地就把自家的牲口赶到了草地;女人烧火作饭,袅袅炊烟和着晨风有着说不出的韵味;上学的孩子也早起了,小小的身影就象是一个飘动的花蝴蝶。薄雾如清纱一般笼罩四野,阳光越过群山徐徐升起,走在软软的草地上,如入仙境。牛羊沐浴着阳光,悠然自得;黄发孩童,你追我赶,天然成趣;群山依着天空,天空映着眼眸,眼眸寻找草地,,好一幅自然、和谐、与世相隔的唯美画卷。我惊呆了,这种感觉,似乎曾在梦中反复出现,似乎又从来不曾真正拥有。我一路跋涉,一路辛苦,或许为只为寻觅这份人类与生俱来的对自然的亲近与热爱;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就在寻找书本上读到的、曾经感染过我心灵的安宁与依托。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几位忘情于山水的哲人,陶渊明托付给山水的是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理想与抱负,欧阳修先生托付给山水的是饮者放逐于自我的陶醉,范仲淹托付给山水的是天下之忧的绝唱……。神秘而恬静的大九湖,深遂如一位智者。
娘娘坟是一定要去的,传说纪鸾英就葬于此。它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土堆,依山傍水,古藤缠绕,是怀古凭吊的最好去处。坟上单株参天古树,昂首云天,直指苍穹。坟前两股清泉,绕坟缓流。小鱼穿游其中,空若无物;光影之下,水波鱼鳞,煞是好看。远处茸茸的草,丝绒般地匍伏在它的脚下;无名的小花,欠着身子在为它亘古守候。这里有着一种静态的张力,让人不由自古地安静下来。这样一想,思绪竟从这惟美的自然中拉回了现实。素有“神农架的呼伦贝尔”、“神农江南”之称的大九湖其实有人居住的历史很久远了,移民和避难、匪祸和天灾,大九湖的居民迁进迁出,但基本保持着一种原始的生活状态。 1943年,房县县长贾文治率领百人考察团首次深入该地区时,大九湖还是一片“浓林如墨、鸟飞难通”的景象。70年代,大九湖开渠排水,围湖造田,大片的原始森林砍伐了,高山沼泽地萎缩了,湖区面积减少了,换来的是人类生活环境的改善,自然的神秘却逐步消失在了远古的记忆中……所幸,神农架林区目前正在为大九湖的生态湿地系统恢复不遗余力地工作,这或许会重新带给我们一个心灵最后的栖息地。
从娘娘坟回到住处,就一直默默地坐在房东简陋的家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了,牛羊也回圈了,房东家的主妇正在厨房忙着晚餐,白日里见过的山峦也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该开灯了,我不愿起身,我担心这些微小的动作,也会破坏整个心灵的明净与平和。这一次匆匆地大九湖之行,原本只是单纯地为了逃避城市的喧嚣与浮燥,领略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而来。昨日,当车翻越了大九湖最后一个哑口,当一马平川、阡陌纵横、草场连绵的大九湖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恰如回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故地。而短短一天的游历与目睹,却让我心颇不平静。如何因应现代人低呤归去来辞的桃源向往,同时又提升大九湖的形象及名气,让大九湖在人类生活生活的破与立中,自然和谐有序地发展。大九湖的美,是一种原生态的美,这里就是我们寻找自己心灵的栖息地。
湖泊是地球的眼睛,大九湖用它清澈纯净的双眸凝视着我们蓝色的星空。但愿我此次大九湖之行,没有打扰她的梦。
景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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