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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更低处……

发布时间:2013-10-22 12:38:08

  曾绯龙

  久居江南小城,已习惯于平淡、简单而有规律的“三点一线”生活,即每天从住所出发,步行到单位上班,午餐与晚餐一般在县郊父母家解决,晚上回房歇息。“三点一线”构成稳固三角形,设定周而复始的生活方式。我也习惯了支撑生存的中间那个点的状态,那便是坐在狭小但书香充盈,与窗外氤氲花香与清亮鸟鸣一起脉动的办公室,呼吸茶杯口袅袅升腾的丝丝热气,然后阅读一些或幽怨或铿锵或沉郁或剔透的文字。我更习惯于每天在住所聆听女儿校园里的点滴趣事与进步,抑或踱进书房,打开电脑,品赏《云中漫步》《肖申克的救赎》《当幸福来敲门》之类的外国经典影片。

  心房当然亦有空缺之时,我连泪水从脸颊滑过的感觉皆为奢望。感动,唯在每年一次观看“感动中国颁奖晚会”时,才难得绽放一次。这种感动,只触及形骸,并未融入灵魂。我有时也清醒地感受到“三点一线”的生活,对心灵敏感度乃深层磨损。一个缺乏敏感之人,其思想生活美满度,可能随时被外在事物所牵领,遂成惯性的奴隶。

  我禁锢在惯性中的感觉,在今年初春一次下乡采风中怦然打碎。

  那天云雾缭绕,同行的朋友因抄近道,小车驶进一条乡间小道。

  路上长满小草,泥泞、坑洼,沙砾因雨水冲刷而零散地裸露地表,两边呈梯形开满了油菜花。车开开停停,看来迷路了。来到一条小溪边,车终于开不过去,只好停下来。不远处,几位老农在田间牵牛耕地,背景是一个小村庄,掩映在绿树繁花中。大家对耕田老农逗起兴致,镜头齐刷刷对准他们。我却聚焦一条小路深处,那里站立两小孩,见我过来有点惶惑。旁边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婆婆佝偻着背,正拾掇地上的白菜。

  朴实的乡村女孩,经打探是留守姐妹俩,父母外出打工,尚未读书。姐穿红棉袄,头上扎着羊角辫;妹穿的粉红衣服明显偏长,垂至大腿,头发剪得短短,额前留齐整的刘海。前头,是晾晒衣服的竹竿,恰好将两人的剪影钉在一个框里。旁侧摆放参差不齐的木柴,有的横亘地面,有的斜刺青穹。远山朦胧神秘,暗喻留守姐妹的明天。

  当姐妹俩那种惊慌、凝滞、无助的眼神像探照灯照射过来,我的身体猛然被抽空了,鼻子里的酸涩与冰凉飞快迸流浸润四肢。惯性中的感觉,一下烟消云散,周身被一种久违的唯美、素朴、纯粹的气息所填充。我想,很多人在劳累中奔忙,为父母、为子女、为自己,一年365天,几乎用全部的才华、精力与时间,来对付衣食住行的简单生存。何不抽出哪怕一点点的才华、精力与时间,去亲近散溢着生活温馨质感的东西,去留意本跟自身圈子毫无关联一旦介入却欲罢不能的陌生人世界?

  我又在想,在自足里采撷渴念,在幸福中聆听孤寂,在习惯中体验冲动,在平淡里期盼嬗变,在低首中品味真情,这应该是今后我力争要达到的人生境界。

  我四处觅寻,终于接触到县里的志愿者协会,并参加了几次活动,感到灵魂正一寸寸抵达这种境界。

  第一次是个雨天。我与五名年轻志愿者一起,为部分农村贫困生发助学款。助学款为200元、300元、500元不等,均为爱心人士所捐,委托志愿者协会发放。

  “咋分成若干等次?”我有些好奇。

  晓告诉我,先前已兵分多路,对各校上报的贫困生情况逐一核实,并根据贫困程度敲定助学款等次。

  “这些善款皆为私人所捐,得用在刀刃上,且须在阳光下透明操作,”枚介绍,“每名受助生要在助学款发放表上填写学习成绩,家长、班主任及至少三名志愿者也要签名。”

  冒着蒙蒙细雨,先来到一处乡政府,几位受助生家长已在门口等候。雨中这些憨厚的乡下人热情友好,就像一道阳光的瀑布,涤荡身上寒意。一位患小儿麻痹症的父亲,带着充满灵气的女儿颖,吸引了我的视线。颖不咋说话,嘴角牵出明媚的笑意!

  “别看颖像个‘开心果’,”晓打开话匣子,“她家可穷呢,母亲还是哑巴,真是位人穷志坚的乐观孩子。改天我们上她家走走。”

  在一所乡村中学,我为一位父亲病故,母亲改嫁,现寄养在外公外婆家的男孩靖发助学款。我问了许多问题,靖一直沉默不语。离别时,靖的眼圈红了,分明有几朵泪花在悄然绽放。

  岚是小学六年级学生,母亲改嫁,父亲在外务工,现由年过六旬的奶奶抚养。走进岚的房间,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岚奶奶出门了,岚独自在家整理衣服,待会还要自个儿生火做饭。她家厨房里,摆满了干柴。邻居介绍说,岚常在奶奶带领下到后山砍柴,有时将近夜里八点钟才回家。没法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枚随手拉动开关,灯亮了,微弱的光晕,投射到岚憔悴忧伤未老先衰的脸蛋。

  “下次我给你带盏台灯,”发完助学款,枚心疼地搂紧岚,“你还有啥愿望?”

  “我想——”岚嗫嚅着,声音细柔像蚊子叫,“好想去一趟县城……”

  好想去一趟县城!当都市里的孩子经常外出旅游,乡下竟还有这样贫困而孤单的孩子,以去一趟县城为十三年来只能掰指默念的憧憬!

  一行人面面相觑。冬用喑哑的嗓音说道:“小妹妹,有机会一定带你逛县城!”

  第二次跟志愿者一道跟贫困生结对子。凑巧,又是雨天。我结对的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瑜。他才六个月大时,父亲因意外辞世,母亲离家出走,现与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

  走进瑜住的老屋,里面潮湿阴暗,角落里还爬着蛛网,墙上瑜父亲的遗像静静挂着,瑜长得跟他父亲一样,俊朗腼腆,棱角分明。看着我们一大帮人提着东西进来,瑜愈加害羞,两只手不知搁哪儿。他的爷爷愁容满面,浑浊的眼里不住淌着泪水。慈祥的奶奶则捧出花生,要我们尝点最好带上点。可我们哪吃得下呢?

  棠结对的孤儿晖,父母先后去世,现跟叔叔一起生活。“小孩很喜欢读书,可就是没人辅导他,”晖的叔叔眉头紧蹙,“我是‘睁眼瞎’,加上夜里得做包子、馒头,第二天送到附近企业去卖,根本没时间去管教。”

  棠是批发商,常带些牛奶糖果送给晖。他边听边沉思,脸上露出愧疚表情。他接着坐下来,细心指导晖做作业。晖的小脑袋一直耷拉着,忙乎做题。他也许真明白了,自己全部的希望就在书本上;也许,他只有疲惫地耕耘在知识的田野,方能暂时忘却对已逝父母刻骨铭心的思念。

  帆是果结对的贫困生,亦是孤儿。当我们来到帆伯父家时,获悉了一个不幸消息:帆查出了急性肾炎,且严重贫血。

  “帆刚在医院打完针,去邻村玩了。要么,我骑摩托车接他回来?”说罢,帆的伯父披上雨衣,冲入雨帘。

  过了许久,胖乎乎的帆才来到跟前。他的脸蛋冻得通红,手背不易察觉的裂缝,像一把小小锯子,在来回碾割我的视野。

  “叔叔阿姨好,谢谢来看我!”小不点儿嘴挺甜的。

  当得知帆已有一个多星期未去上学时,果问道:“想去学校吗?”

  没想到帆答非所问:“天天打针好痛好痛!”

  帆只有12岁,这么小的年纪,显然,打针的疼痛比上学的渴望更直接。

  我结对的另一位小孩颖,家里是两层土砖房,未作任何装修。走进厅堂,最醒目的财富便是挂满墙壁的奖状。

  “颖年年是三好学生。”颖的父亲一瘸一拐踱至我身边。母亲则打着手势,示意我们尝尝家里的一点糯米小吃。

  须臾,颖从不远处的草坡牵牛回来。她穿的运动鞋被露水打湿了。晓爱怜地叮嘱她赶忙换鞋,别冻着了。

  临别时,大家一起合影。颖还是经典表情:一脸灿烂的微笑,并打出胜利的手势,让我看到这个贫困家庭一份淡淡希望。就像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不过,我坚信火光会燃成冲天火焰。

  志愿者所结对的十余位贫困生,要么是孤儿,要么为留守儿童,不幸与贫困如影随形。这些贫困生,普遍脆弱内向,多愁善感。就像一只只河蚌,用坚硬的外壳,保护柔嫩隐秘的心事。外面即使风和日丽,也往往寂寞地躲进心灵的雨季,兀自感伤。

  尼采说过,真正要帮助别人,你就要让他们变得更加勇敢,更加坚强,更加快乐,你要让他们能够与你同乐!

  因教过书的缘故,我善于跟内敛的孩子进行坦诚交流。每当一句勉励、一句幽默的话,让受助生粲然一笑,我周身便奔涌快乐的暖流,耳畔荡漾泰戈尔美妙的诗句:

  “我们试着让语言来解决所有的隔阂,因而我们之间没有不安的沉默。

  我们脚踏实地地向前走着,不需要那不属于我们的成果。

  我们付出,我们收获,这就够了。

  我们没有忽视于拥有的快乐,而让那痛苦的酒杯空着。

  你我的爱就像歌曲一样地纯净……”

  是啊,一个人的灵魂,只有在奉献爱心中,才能照见自身的澄澈与明亮,才能盛享生命的葳蕤与蓬勃。也就是说,唯有关爱他人,方能将迷失在喧嚣尘世里的“我”给找回来。生活,为每一个生命皆安排了丰盛的精神筵席,只有心灵快乐的人,才能回归其原乡。庆幸的是,通过帮扶贫困生,我找回了快乐的自己!

  这个雨天,我们还走访了一位留守老人,并在一位动手术后重新站立起来的桦家里吃晚饭。

  随着城市化推进,农民工频繁流动,导致农村留守老人大量出现,已成为一个日益严峻的社会问题。

  我们走访的留守老人,已经83岁了。丈夫早年去世,只领养一个儿子,又不孝顺,在外面闯荡,也许一年也回不来一次。老人住的老屋快要坍塌的样子,经年的门楣,零散的瓦砾散落屋内,一扇小窗户贴的塑料雨布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屋内没装电灯,每晚老人须打手电筒蜗行。旁边的厨房,一个土灶,灶面上零星放着一个蒜头,几个干辣椒。揭开锅盖,我轻声惊叫起来。只见一个破损斑驳的瓷碗,一双洗得发白的筷子。土灶旁的墙角垒起几捆干柴、一堆松毛。幽蓝的光线里,飞舞着无数晶亮粉尘。几位志愿者的咽喉骤然受刺激,不约而同咳嗽起来。

  “真不好意思,太简陋了。”老人颤巍巍蹒跚走过来说道。

  “咋没穿我上次买给你的新衣服呢?”晓搂抱老人,就像搂抱自己的亲奶奶。

  “舍不得呢!”一旁的邻居接过话语,“老人拿了低保,但还需东一家西一家带米带蔬菜过来,偶尔我也会帮她炒菜。”

  庆幸的是,村里的民风纯朴,有那么多好心人关心这位孤苦的留守老人。可农村还有那么多留守老人,谁去关注他们?他们的寂寥忧愁,他们的饮食起居,他们的甜酸苦辣……

  桦,一位山村的阳光青年。2002年,正读高二成绩优异的他,突然全身疼痛,不久身体蜷曲,无法行走,经医院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桦的母亲残疾,父亲离家出走,因无钱接受正规治疗,桦瘫痪在床十年。县义工协会获悉后,经多方筹资10余万元,帮助桦在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成功实施了髋关节转换手术及膝关节牵引理疗。

  桦住的老屋附近,有一条小溪。平时潺湲而歌,诗情画意。一旦涨水,因地势偏低,老屋进水。“每当此时,母亲瘸着腿背我转移,还要一件件搬运物品。”桦泪光闪闪。

  “别说这些伤心事,”桦的母亲攥着枚的手,“真要感谢你们这些好心人,让桦站立起来,并能慢慢行走了。只是我最操心的是桦的就业及婚姻问题……”

  桦听到这话,悄悄挪出门。一个瘫痪十载的青年,能站立起来,已是奇迹。或许,桦不敢奢望什么。

  有人说,命运要这样看待:谁的命都一样,就如一滴透明的水,但运不一样——落到池塘,就是塘水;落到江中,便为江水;落到海里,当然成了海水。我却认为:命运是可以转换的,关键要借助外力。江水在引力作用下奔腾到海,遂成海水;塘水虽“画地为牢”,但可通过阳光的照射,蒸发后重新化为雨水,可能落入江中、海里,实现角色转变。而能给予像引力与阳光这样的外力,只有奉献我们的爱心,让本已成形的命运“峰回路转”,让那些不幸的人一步步积累超越孤寂与痛楚的海拔。

  对于像桦这样几近绝望的人群,我们每个人,是否可以做一点什么?扶他们一把,让他们从绝望到希望,从忧郁到快乐。虽然这种希望与快乐可能仅仅是瞬间,是当下,是暂时的,但人生何尝不是由无数个瞬间、当下与暂时组成的?

  大家一齐动手,有人还去溪边摘野葱,终于做成一顿香喷喷的晚餐。枚告诉我,志愿者们已把桦的家当作自己的家,隔三差五过来一齐做饭。每次活动,不管是用车花费,还是购买食品,全是AA制。有人还常关了店门,荒废生意,就为了去看看桦,给他温暖与帮助。

  这真是与众不同的晚餐呵!一桌素不相识的人欢聚一堂,空气里有股浓浓的亲情在流溢。我观察桦,他一直浅笑着,但愿他永远这样笑下去!

  上个周末,我经过枚店门口,枚叫住我:“去乡下看望一位患绝症的女孩么?”枚的语调渗透伤感,“也许生命就几个月了,一位好可爱可怜的女孩!”

  我答应了。难得的好天气!山坡,绿色在伸腰,在驰骋,在呼喊;村头,桃树李树竞相开花,车子便宛如在花香之海漂移。就连山雀的啼鸣,也带着淡淡的甜香味。

  我的心情却欢快不起来,脑海里缠绕着绝症女孩栀的悲惨遭遇:栀4岁时父亲因意外去世,今年2月6日,经南京军区福州总医院做磁共振检查,确诊为“髓母细胞瘤,伴幕上脑室积水”。专家说此病做手术后也只能维持生命一至两年;若不做手术,将急剧恶化,只有几个月的生命。况且小孩才9岁,不具备这种大型手术的体质,手术存在相当大的风险。栀母亲无奈将栀领回家,完全放弃了治疗。

  我们走进栀住的平房,里头挤满志愿者,还有几位特意从外地赶来,床头桌面堆满鲜花与各式礼物。栀剪着短发,穿一身湖蓝衣服,长得十分灵秀。她抱着一个硕大的芭比娃娃,笑靥如花!一旁81岁的奶奶却泪水涟涟,悄悄对我说:

  “别看娃今儿个这么高兴,她头痛起来满地打滚,痛入骨髓啊!”

  一屋人渐渐散去,我盯着栀枕上放着的三年级语文课本,遂问栀:

  “患病了还看书啊!”

  “头不痛的时候风一风,”栀的脑部被可恶的病魔侵袭,口齿变得不太清晰,“别落下鸽!”栀将翻说成“风”,将课说成“鸽”。

  拿什么拯救你,孩子?我无语,眼帘一片模糊……

  志愿者尚跟大家建议,要让栀开心地过好所剩的每一个日子,可以帮她完成几个小小心愿,譬如坐一次火车,与县城的同龄人联欢……

  临上车时,栀倚靠门口那辛酸的笑容让人心碎!

  这一天,志愿者们还去了两家敬老院,为孤寡老人义诊、理发、打扫卫生。璟陪一位老人聊天,嫩暖的阳光下,他那火红的志愿者帽与老人摇曳的白发,交织成一段曼妙的和弦。这真是天地间最恬美的场景!

  “请给我这样的爱吧,它清凉而又纯净,就像你的雨滴,赐福给干涸的大地,灌进百姓家的瓮里。

  请给我这样的爱吧,它能渗透进生命的中心,像看不见的树液,从中心出发,流遍生命之树,使它开花,使它结果。

  请给我这样的爱吧,它能让我的心在和平与宁静中律动……”

  对于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我们需要的正是泰戈尔笔下所云“请给我这样的爱吧”,需要学雷锋常态化。怀揣不求回报的爱心,携带悲天悯人的情怀,向低处、更低处,触及低处的灵魂,聆听低处的呻吟,呼吸低处的芳香,那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的兄弟姐妹,那是精神高地,那是最接近大地心脏的地方……

  (江西省吉安市文联  曾绯龙)

江西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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