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曾经的岢岚山,缘何成为南匈奴的神山和精神图腾?
东汉建武二十四年(48年),匈奴内部为争夺王位发生内战,呼韩邪单于率领部众归附汉王朝,从此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部众被汉光武帝安置于并州北部地区。202年,南匈奴首领率部归附曹操。为了维护北方的统一稳定,212年,曹操将南匈奴分为五部,大规模迁入今晋北、晋西地区,从此管涔山两麓完全成为南匈奴新的家园。
大约也在这一时期,管涔山出现了新的名称“岢岚山”。
“岢岚”为匈奴语
“岢”字在《说文》中没有记载,最早见于汉魏间的官印“臣岢”、“岢凤私印”。
“岚”字也不见于《说文》,清人孙星衍认为是《说文》中“葻”的俗写,义为“草得风貌”。他说:葻上的草头可以省做“山”,后人因此误写为“岚”。这种解释未必对,但是,可知“岢”、“岚”是两个后起字。
“岢岚”二字合为一座山的名字,专指晋西北的管涔山。有关较早的记载有《元和郡县志》:“岢岚山在宜芳县北九十八里,高二千余丈,西北与雪山相接。”《太平寰宇记》:“岢岚山在岚谷县东二里。”从“岢岚”两字的字形分析,两字皆从“山”,含义明确是指山,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造字命名的特点。同时,这又是一个表音的地名,也就是说,这个地名的含义与其字义无关。再从这两字出现在汉魏间的时间分析,我们认为“岢岚”应是北方民族匈奴语言中的音译。
东汉建安末,曹操徙南匈奴五部入居今晋北和晋西地区,“岢岚”之名当产生在南匈奴入居之后。
岢岚山在汉代以前就有汉语专名,统称为管涔山,又名燕京山。管涔,本作“菅岑”,“菅”,是草类植物的菅茅;“岑”,是指尖状。“菅岑”意谓其群山森列如菅草芽尖,故后人俗称“芦芽尖山”、“芦芽山”。而“燕京”又是“菅岑”一音之转,实为同名之异写。后人又相其阴阳,把整个山脉分别称为北山、南山、东山,又将其主要山峰分别称为荷叶坪山、东雪山、西雪山等。汉晋以后又出现了“岢岚山”的称谓,显然是出自另外一个语言系统。
这种判断也得到了文献资料的证实。
据《晋书•四夷列传》对北狄中的匈奴有如下记载:“前汉末,匈奴大乱,五单于争立,而呼韩邪单于失其国携率部落,入臣于汉。汉嘉其意,割并州北界以安之。”又载:“后汉末天下骚动,群臣竞言胡人猥多,惧必为寇,宜先为其防。建安中,魏武帝始分其众为五部,部立其中贵者为帅,选汉人为司马以监督之。魏末,复改帅为都尉。其左部都尉所统可万余落,居于太原故兹氏县;右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祁县;南部都尉可三千余落,居蒲子县;北部都尉可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中部都尉可六千余落,居大陵县。武帝践阼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
然后又详细分析了匈奴各部落的种类:“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种、鲜支种、寇头种、乌谭种、赤勒种、捍蛭种、黑狼种、赤沙种、郁鞞种、萎莎种、秃童种、勃蔑种、羌渠种、贺赖种、钟跂种、大楼种、雍屈种、真树种、力羯种,凡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杂错。”
以上是当时匈奴人入居今山西的概况,特别是提到了匈奴部落19种的“贺赖种”。
据胡三省《资治通鉴注》:“盖内者为贺赖氏,留北方者为贺兰氏。兰,赖语转耳。”
从这里我们可以判定“贺赖”、“贺兰”是匈奴语。
“贺赖”与“驳马”
“贺赖”这一语言虽已消亡,但是仍保留在我国北方的一些地名中,成为古老民族语言的活化石。如宁夏有“贺兰山”;内蒙古杭锦旗有“贺兰驿”;唐代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置“贺鲁州”;甘肃省平凉县有“可蓝山”,又作“岢蓝山”,《十六国春秋》记载:“赫连定胜元二年,畋于阴槃,登岢蓝山,望统万城而泣”,即此地。而山西的“岢岚”与“贺赖”、“贺兰”、“贺鲁”、“可蓝”、“岢蓝”同为汉魏时期匈奴遗语“贺赖”一词不同音译在地名中的保留。
那么,“贺赖”是什么含义呢?最早的解释见于唐代杜佑的《通典》:“突厥谓驳马为曷剌。”成书稍晚几年的《元和郡县志》也作同样解释:“贺兰山在(保静)县西九十三里,山树木青白,望如驳马。北人呼驳为贺兰,故名。”文中的“曷剌”为“贺赖”的又一音译,与“贺兰”同样含义,即“驳马”、“驳”。
“驳马”又是什么样的马呢?一般解释为“马毛色不纯”、“毛色斑驳之马”。《诗经•豳风•东山》:“之子于归,皇驳其马”,这句诗是写一位远征士卒回忆迎娶妻子时,所骑的黄白色的迎亲花马。“贺兰”是指山上林木错杂,远望如一匹毛色斑驳的马,这应该是《元和郡县志》解释的本意。
当代很多辞书据此将贺兰山的名称含义释为“骏马”(如《辞海》、《中国地名大辞典》等)。
但也有人提出“驳马”并非指马,而是一种能食虎豹的猛兽。《易经•说卦》:“乾为天,为驳马。”孔颖达《疏》曰:“言此马有牙如倨,能食虎豹。《尔雅》云:‘倨牙,食虎豹’是也。王廙云:驳马能食虎豹,取其至健也。”司马相如《子虚赋》:“楚王乃驾训驳之驷,乘雕玉之舆。”张铣注:“驳,兽名。”明谢肇淛《五杂组•物部一》:“鵔鸃食驳,驳食虎。”《太平广记》所载:“似虎而略小,食虎能尽者是已。”如果按此解释,驳马当时一种猛兽,是古人敬畏的一种神灵。
近年来,宁夏等地的学者对“贺兰山”地名含义的解释不断翻新,大致认为“贺兰”不是山形如驳马,而应该是匈奴贺赖部在这一带定居生活的历史见证。甚至有人还把“贺兰”与鲜卑破多罗部族(又称破多兰)联系起来,认为鲜卑破多罗部曾在此生活云云。
顺便应该提一下的是,在唐代北方曾有国名叫“驳马国”,国境大致在今贝加尔湖附近。《新唐书》:“又有驳马者,或曰弊刺,曰遏罗支,直突厥之北,距京师万四千里。随水草,然喜居山,胜兵三万。地常积雪,木不雕。以马耕田,马色皆驳,因以名国云。北极于海,虽畜马而不乘,资湩酪以食。好与结骨战,人貌多似结骨,而语不相通。皆劗发,桦皮帽。构木类井干,覆桦为室。各有小君长,不能相臣也。”这个驳马国可能与东汉末期的匈奴贺赖部有着渊源关系,“驳马”是义译,而“贺赖”是音义,二者应属同一种族。
南匈奴心目中的神山
现在我们可以把目光转向山西的“岢岚山”。确切地说,“岢岚”与匈奴贺赖部没有关联,因为从其字形和部首“山”分析,是当初造字者为了准确表达“山名”的心理所致。“岢岚”是匈奴人对管涔山的称谓,含义就是“驳马”,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花马、骏马,或者是那种食虎的神马。从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匈奴人对这座山的景仰和崇拜。
匈奴是典型的马背上的民族,他们闲时围猎,战时攻伐,从小就马不离身,弓不离手,他们与马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依存关系,对马有无与伦比的感情。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草原帝国》一书中对匈奴人的宗教有过研究,他说匈奴人的宗教“是以祭神化了的天和崇拜某些神山为基础”。当匈奴人入居今山西北部,看到雄奇神秀的管涔山后自然会产生许多复杂的幻想,也会把自己和民族的命运归结为山的自然力,并进行崇拜祭祀。他们还将管涔山想象成为一匹心目中的驳马,称之为“岢岚”,以表达崇敬热爱之情。
从历代史籍对管涔山神话故事的记载,都可以反映出匈奴人对这座命运攸关的神山所寄予的深厚民族感情。
《水经注•汾水》记载了刘曜受管涔山神庇佑成就霸业的故事:“刘渊族子曜,尝隐避于管涔之山,夜中忽有二童子入,跪曰:管涔王使小臣奉谒赵皇帝。献剑一口,置前,再拜而去。以烛视之,剑长二尺,光泽非常,背有铭曰:‘神剑服御除众毒’。曜遂服之,剑随时变为五色也,后曜遂为胡王矣。”
《魏书•尔朱荣传》记载了尔朱荣在管涔山天池听箫鼓而至公辅的故事:“秀容界有池三所,在高山之上,清深不测,相传曰祁连池,魏言天池也。父新兴曾与荣游池上,忽闻箫鼓之音。新兴谓荣曰:‘古老相传,凡闻此声皆至公辅。吾今年已衰暮,当为汝耳。汝其勉之’。”后尔朱荣军事力量不断壮大,被封“天柱大将军”,完全控制了北魏朝政。
《北齐书•神武下》记载了高欢在天池获瑞石的神奇故事:“六月壬申,神武如天池,获瑞石,隐起成文曰‘六王三川’。”据说“六王”指高欢的字“贺六浑”;“三川”指中原的黄河、洛川、伊川。这又是一个高欢代魏而王天下的神奇谶语,而且仍然来自于管涔山的天池。
尽管这些故事我们看作是神奇传说,但是当时却是史官忠实记录的国史,是君权神授的重要合法性依据。从这里反映出北方民族对其精神图腾管涔山的崇信和依赖。
在民族信仰的影响下,北魏置岚州和岢岚县,州县同城而治,治所均在今岚县岚城镇北。正如《元和郡县志》所释:“后魏置岚州,因州西岢岚山为名也。”隋开皇三年(583年),岢岚县迁治于今静乐县城。隋大业三年(607年),在今岢岚县城置岢岚镇,后演变为岢岚军、岢岚州、岢岚县。明洪武二年(1369年),改岚州为岚县。
一千五百年来,这些政区地名在匈奴文化“岢岚”的影响下产生、演变,并沿用至今天,从这一地名化石中,让我们看到了山西境内民族融合的悠久历史。
本文原名:岢岚山,南匈奴的精神图腾
管涔山雪景,曹建国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