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星陨落:范长江在确山的最后时光
村民修建的范长江纪念亭
干校老办公房子
确山“五七”干校旧址
干校老伙房
1951年10月,毛泽东与范长江交谈(资料图片)
□文/冬夏 图/王天定
范长江,1909年10月16日出生于四川内江,1970年10月23日逝世于河南确山。他是中国杰出的新闻工作者、社会活动家。20世纪30年代,他的著作《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西线风云》轰动全国。他是“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现“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前身)创始人和主要领导人之一,是新中国新闻事业创始人之一,曾担任新华通讯社副总编辑、人民日报社社长、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副署长等职。20世纪90年代,中国记协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范长江新闻奖”,该奖成为中国新闻界最高奖项之一。2000年,国务院确定11月8日为中国记者节。这一日期,源自范长江等人于1937年11月8日在上海创建“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协会”。
◎寻找确山“五七干校”旧址
从驻马店市南行18公里至确山,从确山县城往西20公里至瓦岗镇,从瓦岗镇向南8公里,是芦庄——当年国家科委确山“五七干校”所在地,也是范长江罹难地。
这里丘陵环抱,两河相交。一路行来,丘陵起伏。山坡上,是挺拔的水杉、茂盛的栗子树、苗条的速生杨,绿意满眼。顺着一条窄窄的小土路,我们来到薄山林场芦庄林区场部——当年“五七干校”旧址。
院落内,有多排灰砖红瓦平房,木质屋檐。平房内,白粉墙灰砖地。这些建筑,是“五七干校”留下的。最引人注目的建筑,是礼堂兼食堂,简洁轩朗,有七间大,南向坐落,一侧设多个打饭窗口。另一侧,是一排水泥洗碗水槽,水龙头已不知去处。食堂内,木梁柱裸露,灰水泥漫地,木条窗棂,两扇灰白色薄木门板,油漆剥落殆尽。山墙上,依稀可见红色标语:沿着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胜利前进!
关于范长江在干校住过的房间,来之前已听到多种说法。向北京的范苏苏先生(范长江先生长子,退休前工作于中国文联)求证时,范苏苏表示,“听曾经在确山干校和父亲一起生活的老同事说,他的住处在林场进门右边第一排房子。”
章道义,现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名誉理事长,“文化大革命”前他是中国科协科普事业部宣传出版负责人,“五七干校”时是校生产组成员,是范长江干校生活的见证者。他回忆道:“范长江是当时科协头号审查对象,自始至终,都在一连菜班劳动,被单独安排在一连男同志集体宿舍东头一小间隔断里居住。”这排房子,“75·8”洪水时被冲垮,后重建。重建的房子,靠西边又有塌毁。靠东边(也就是范长江当年居所),房顶也塌了。驻马店林业局(林场归属单位)一位领导表示:“会尽快把塌房修起来。”
我们在林场细细寻觅,找到了干校遗留的一张木床,2米长、0.9米宽,较粗糙。干校当年建的储水塔,仍能用。当年用的锄头,已生锈。60余岁的农场老职工魏明庚,保留着父亲魏增华的一本红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语录》,上面写着:“国家科委确山五七学校赠”。落款是“魏增华,1970年1月”。
1969年10月到11月间,范长江下放到干校;1970年10月23日,范长江含冤而死。他在确山干校,生活了一年时间。这一年时间,他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最后的悲剧又是如何酿成的呢?
◎范长江生命的最后一年
1966年6月21日,时任国家科委副主任、全国科协副主席的范长江被科协造反派“揪出”,他们上纲上线说他写了“黑诗”。1968年,他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三反分子”。
“1969年10月底或11月初,范长江是由专案组派人送至干校的。由于专案组只派了一个人,所以要求我们路上帮助照护一下。我们同在确山县委招待所住了一宿。”章道义回忆道。到干校后,范长江分在菜地组劳动。干校有20多亩菜地,供应干校四五百人吃菜。干校仍然把范长江看作“阶级敌人”,分配他和几个审查对象一起,每天干最脏的活,从厕所淘粪,倒到菜园粪坑里,每天来回担若干趟。
对于一个多年没参加体力劳动、已60来岁的领导干部、我国新闻界的前辈来说,这是很折磨人的,也是一种羞辱。“到干校后我们不关在一起了,他仍被监督劳动,让他挑粪,他不说话,人也消瘦了。”原科协干部王麦林的回忆,印证了此事。
这一年中,范长江和家人被完全隔绝。“专案组切断了父亲和家里人的联系。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专案组原信撤掉,换成纯事务性的通知单,装信封里寄来。”范苏苏回忆。范苏苏至今还保留着两张通知单。第一张日期是1970年4月7日,内容是:“通知:范长江提出:1.要一双39号雨鞋;2.要一个蚊帐,五月以前寄来。专案组。”另一张通知单日期是1970年5月17日,内容是:“通知:1.所寄蚊帐、雨鞋、毛巾,范均收到;2.把范的布票寄来。专案组。”即便如此,一年之后范长江投井自杀,仍让家人深感意外。
“听闻父亲过世,很久很久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范长江次子范东升表示。“从他个人性格而言,他开朗热情,广交朋友。没有运动前,在家里他时常发出爽朗的笑声。1970年,‘文化大革命’已开始数年,父亲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范苏苏当时也有疑问。干校一年,范长江怎样一步步走进绝境的?章道义曾做过细致剖析。章道义认为:“首先,由于所谓‘黑诗’的大帽子,始终压在他的头上。其次,是他一次又一次上书申辩都没回音。所谓‘罪行’却层层加码。”干校这一年,他孤独至极。除专案组找他谈话外,没人敢和他说话,家庭被完全隔绝,干校内更没人敢向他嘘寒问暖或透露消息。他内心的痛苦、焦虑无处排解,无人倾诉。“我们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个人挑着两只大粪桶,默默地在厕所与通往菜地粪池的路上一趟一趟地往返。累了,就放下扁担,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吸一支廉价的纸烟。”章道义回忆道。“文化大革命”前范长江没挨过整,没经历过复杂的官场斗争,有些老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打击迫害比他厉害得多,家人处境也悲惨得多,都挺过来了。“范长江终究还是一个书生、文化人。”章道义感慨。
悲剧的发生,还有个直接诱因——那些天专案组对他的追问、审查越来越紧,并准备开他的批斗大会。这成了“压塌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范长江来干校后,专案组用了近一年时间收集“证言证词”,对他进行面对面声色俱厉的追问、审查,抛出一个所谓的“历史反革命”的罪证,使他在长期看不到中央文件,也听不到文件精神的情况下,想不明白了。“这等于是对他一辈子革命生涯的全盘否定,他怎么能够接受呢?”章道义感叹。
◎巨星陨落
“在他去世前的那天中午,他从厕所挑粪出来,和我正好走了一个对面,我看他脸色非常不好,铁青铁青的,十分疲惫、心事重重的样子,眼也不抬地往前走,心想他是不是病了?真想停下来问问他。但那时不能,因为那些天,专案组正在审问他,我也担心某些‘极左’人士见了,说他又在和什么人有什么接触,使事情更加复杂。没想到,那天夜里就出事了。”章道义回忆道。1970年10月23日早上五六点钟,同宿舍的人发现范长江不见了。大家开始四处寻找,干校四口井找遍了,最终找到位置最偏僻的一口小井……
老红军出身的工人许瑞红把他的遗体从井里捞上来,报请确山公安部门验尸后,装入木工班给他打的一口薄薄的棺材中,埋在干校西边的一个山坡上。
范长江在“文化大革命”中四年的表现,中科协退休干部齐仲说,完全可以用“英勇”两个字来形容。高尚人格在那黑暗、残酷的环境里受到了考验,得到了升华,他不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在那种环境下,能够做到不趋炎附势,不说一句假话,敢于向丑恶的现象表示强烈的不满,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范苏苏道。范长江曾写过一首纪念鲁迅的诗:“横眉冷对众虎狼,俯首甘随牧牛郎。层层迫害骨愈坚,种种欺蒙瓦上霜。手无寸铁兵百万,力举千钧纸一张。坚持真理勇战斗,先生火炬照四方。”这首诗,也完全可视作范先生一生的写照。
◎纪念亭棠梨树
确山百姓未曾忘记陨落于此的新闻巨星,始终以真诚的感情怀念着他,用淳朴的方式纪念着他。
81岁的林场职工李长峻,曾被干校抽去赶马车,始终记得这个“胖,魁梧,长得敦实,爱看书爱看报,话很少,但对群众好”的“落难大官”。谈到范长江之死,他几欲泪下:“南跑几千里北跑几千里,那么大的干部,在芦庄遭罪,想起来也怪伤心。林场别淘那么多井就好了。”
2012年,芦庄百姓在范长江罹难地,自发修建了一座纪念亭。离林场场部数百米,一条狭窄小土路的右侧是座灰色大理石纪念亭。亭是六角,亭檐翘起,线条精巧。六根石柱,浮雕花纹。亭周边是石质护栏。亭子大方规整,亭内立碑,碑正面书“尊敬的范长江先生,我们永远怀念您”。落款是“确山县瓦岗镇芦庄村全体村民敬立”。碑后刻字:“为杰出的新闻家、社会活动家范长江先生而立”,还有“生为民族英魂永存”八个大字。
芦庄村党支部书记杨林说:“亭子建于2012年秋,从山东济宁拉来的大理石,建了两个月。”纪念亭旁边,同样的灰色大理石护栏,圈护着一棵棠梨树。这棵树,直径约50厘米,当地人称已有百余年历史。
“范长江罹难后,棠梨树开始向西北方向(范长江罹难方向)弯曲。一般棠梨树,是长得很直溜的,即便弯曲,也会朝阳。现在你看它的主枝,向西北弯曲,快把亭子顶罩起来了。老百姓把这棵树叫思念树、悲哀树。2012年春季的一天,我打这路过,突然发现有人在砍它,我立即上前制止,从村部取来一面旗子,包住了棠梨树受伤处。”杨林道。
棠梨树被砍所在,疤已长好。范长江所投机井,已被填埋。站在树旁,驻马店林业局一位同志说,巨星陨落,树垂曲枝,是民意,也是天意吧。纪念亭建好后,媒体界先后有多人来此祭拜,缅怀范长江。2015年9月的一天,范苏苏和历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代表刘畅、肖亚光、王天定来到芦庄村,代表范长江家人和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为范长江纪念碑敬献了花篮。
这次回来,范苏苏拜纪念亭,看老林场,见李长峻等人,谈及沉痛往事,范苏苏无法轻松。但确山人对范长江质朴深切的怀念之情,也令范苏苏十分感动。他说:“今年(2016年)如果有时间,很想再回确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