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沉浮中的理想

　　寻访地理：永济市柳园

　　寻访人物：柳宗元

　　晋南的春天总是来得早一些。从遥远的北方吹来让人脸疼的风，在翻过几座大山以后，就变得很温柔。三月的永济，不仅时常能见到一大片一大片冒头的庄稼，嫩绿柔软摇曳在风中的柳条也使得人心情舒畅。更让人愉快的是，这次寻访柳宗元的故里，我们已经知道有一处纪念他的园林———柳园，不必像寻访另外一些名人一样，感慨总是没有寄托的地方。

　　大河条山的望族之后

　　像唐朝许多有名的山西人一样，柳宗元也没有在山西生活过，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山西———古称“河东”———在柳宗元的生命里要重要的多，他许多诗文里，都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出自“河东”，以至在后来，人们都称呼他“柳河东”，与对他的另一个称呼“柳柳州”使用频率简直一样高。

　　柳宗元当然是“河东人”，但他这样的强调，是有着特别原因的，也许还带着分外的自豪。他们柳氏家族，一向与薛、裴并称为“河东三著姓”，历史一直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著名的贤人柳下惠那里。在唐帝国建立以后，通过与皇家结亲，更使得柳氏世代显宦，柳宗元说，在唐高宗时，他们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

　　只不过，生于中唐的柳宗元已经不能托庇于列祖列宗的余萌。在武则天一步一步走向权力顶峰的过程中，脚下踩的就是这样一些世家大族的荣耀。柳宗元的家族的一位外甥女是高宗的皇后，因此更招致武则天百倍的憎恶，从此柳家再没有走到帝国中枢的可能。而像柳家这样的大族，更难以避免在蔓延十几年的“安史之乱”战火中受到冲击，衰落已是必然。于是，等到时局安定下来的时候，柳宗元家已经成为非常普通的中下层官僚家庭，曾祖父、祖父只担任过县令一级的地方官，父亲也仅仅是以刚直的名声蜚声朝野，官位却不高。惟一可以令他们在权贵面前昂头走过的，就剩下“河东柳氏”这四个字了。

　　于是，柳宗元不住地向人述说他的家世，也不住地在赞美着自己的家乡，他说，“河东，吾土也”，“其间有大河条山，气盖关左，文士往往仿佯临望，坐得胜概”———因为地灵，所以人杰。

　　曲折艰辛的理想之路

　　因为柳宗元是这样地看重“河东人”的身份，一千多年后的山西人、永济人又有什么理由无视这位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呢？在1998年，永济市就曾经举办过全国柳宗元学术讨论会，又过了5年，柳园，一座专为纪念柳宗元的主题公园破土动工。

　　经过3年的建设，占地306亩的柳园已经初具规模，负责人杨安斌介绍说，现在已经基本开放，等到清明节的时候将正式开园，而在夏天的时候，柳园将呈现给游客们最美的景色。

　　在杨安斌的指引下，我们迈进那座庄重的仿唐式大门，开始游览千年之后永济人为柳宗元建造的居所。刚一跨进大门，一座高达四五米的汉白玉柳宗元雕像就不由得让人驻足，他手持书卷，面容清瘦，眉头紧锁，神情忧郁，但目光却坚定地望着远方。我顺着这道目光看去，不远处就是雄伟的中条山，但那眼神似乎已经越过大山，看见长安，看见了柳州———那儿是他的舞台，也是让他忧郁的原因。

　　唐朝到了中期以后，帝国只是勉力地维持一个“天可汗”的虚名，地方藩镇割据，中央宦官专政、污吏横行。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如同一场久远繁华的梦，唐的气象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灰败的色彩，就像柳宗元要重振柳氏门庭一样，“中兴”是那时候所有有抱负的人共同的信念。所以，我们也可以推测，柳宗元强调自己的出身，完全不同于阿Q“老子当年也阔过”的虚骄，他缅怀祖先的功业，也不仅仅是为着柳氏一门。家国天下，都在柳宗元胸中。“河东柳氏”随着国运衰败，也要随着国运一起再放光彩———历史给了他这个机会。

　　柳宗元少有大志，刻苦向学，有“奇童”之誉，20岁便中了进士，开始实现他的理想，虽然只是担任一些低级官吏，但“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参加了王叔文志在改革的政治集团，并随着新皇帝唐顺宗的登基，开始施展他们的抱负，历史上称之为“永贞革新”。

　　在任何时代，改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得利益集团永远是强大而顽固的，更何况他们所依靠的对象是一个多病的皇帝。在146天的改革里，尽管柳宗元他们的措施———强化中央权力，打击宦官干政，减轻百姓负担等等———都是为着挽救这个走向下坡路的王朝，但是随着皇帝的退位，改革的路也走向了尽头。

　　改革派已然失势，被流放谪贬的厄运当然地降临到柳宗元他们头上，柳宗元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十年后，成为柳州刺史———官虽然升了，但地方更偏僻荒蛮了，柳州在今广西境内。

　　诗文骚赋的千古之名

　　那天在柳园游览的时候，负责人杨安斌指着一座嶙峋的假山说，这叫作“永州西山”，是按照永州城外的山的样子设计搭建的，又指着一大片只种些柳树的空地说，这儿将会按照广西的地理风貌、风土人情，修建一处柳州景区。两处景观都建在湖旁，蓝天碧水，绿柳白山，景色宜人。

　　一般来说，在一个地方修建异域特色的景观，总是令人反感，然而，柳园内的这两处景观，因为有着纪念柳宗元的特殊意义，反而让人回味。因为没有永州和柳州的14年，柳宗元可能只是一个在官场上失败的小官吏，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失败的改革者，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谪贬永州之后，他只是一个闲散官员，是不会被赦免的政治囚犯，宦海沉浮的失意和对腐败朝局的愤怒，郁结于心，终于发泄在笔端，政治家柳宗元虽然成为泡影，但文学史哲学史上的柳宗元从此却得以树立。在永州期间，他写了大量作品：政论、游记、诗赋、寓言，这些作品，奠定了我们今天对他的评价———“古文八大家”之一，中国杰出的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家。

　　而且，就在这样流放谪贬的生涯里，柳宗元也并没有沉沦。他没有忘记他是“河东柳氏”之后，更没有忘记复兴大唐的责任，不能用行动，就用文章诗赋；不能施之于天下，也要造福一方。

　　在柳州刺史任上，面对这样一个荒凉到几乎专为谪官预备的地方，他仍然以极大的热情改善当地的面貌，打击盗贼，安定社会秩序；开垦荒地，修筑道路，开渠种树；修建孔庙，兴办学校，提升文化水准……柳州终于向中原靠拢了。而且，在柳宗元任上，他还废除了在当地实行已久的一项野蛮制度。那时，穷人若交不起地租，或者还不清债务，就得把子女给债主当终身奴隶，柳宗元下命令，制定了奴婢可以赎身的办法，奴婢转成佣工，工钱累计到够还欠款，即可成为自由身。这项德政，至今还被柳州人民传诵。

　　永州十年，柳州四年，南方恶劣的物质条件使柳宗元的健康受到极大损害，819年，疾病缠身的他逝世于柳州刺史任上，死后，连丧葬费都没有，全靠朋友筹措。但柳州人却不会忘记这位父母官，建庙立像，修衣冠冢，尊之为神，至今香火旺盛。

　　柳宗元之后的千年里，对他的评价也有反复，从“逆臣奸党”到“文革”时被尊崇为“法家代表人物”，不同的历史时期总有争议，即使在文学史上，韩愈、柳宗元孰高孰低也一直是热门话题，但看塑像上那道深邃坚定的目光，我知道，志在社稷天下的柳宗元是不会在意的，更何况，如今“河东柳宗元”名满天下，他那些曾任过高官的祖先反倒不被人知，“柳氏家族”毕竟有他才荣耀呢，这也算部分实现他的理想了吧？  ■
 
本文作者：李遇，摘自《山西晚报》
 
太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