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归于平淡的传奇
发布时间:2021-09-08 08:10:10
寻访人物:傅山
寻访地理:太原市
12月2日,周六。崛围山多福寺,山门紧闭。两天前,省城太原市迎来了今冬首场瑞雪,雪不算大,加上气温还高,从市区到山脚下的呼延村,早已不见雪迹,而这里,崛山顶,气清神爽,门前停车场,白雪皑皑,空空荡荡。
说是山顶,其实在山下根本看不到庙宇的身影。很奇巧,它建在山间的小峪之中。沿途而上,突然路边依山有一个“几”字形的地方,寺就在“几”的右边。
寺的旁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而入,绕过大殿,右侧有一小楼,楼下,古朴山石砌墙,并排三间窑洞———这就是“红叶洞”,或者叫“霜红龛”,静寂、内敛却又大气。门前一片小院,位置就在“几”字右脚的边上,点缀几棵松柏,平静整洁,尽处是百丈危崖,峭壁般的山在脚下。视野开阔,太原市的高楼、烟囱、道路……林林总总,尽在眼中。站在院里,就像一个隐身闹市的智者,看到的所有繁华都被敛入了沉静。
楼前一石碑,上书“傅青主先生读书处”。“读书处”?见过修碑立传,见过名人故居,见过故人青冢,见过神佛石窟,而它,却是“读书处”!
这神秘庙宇中自然和谐的书院,这拙朴石墙内沉静的窑洞,竟然就是一代鸿儒傅山的毕生心血,传世之作《霜红龛集》的出处。
寺内只有三个文管所的人,不说话,埋头清理到处的积雪。我搭腔问为什么不见游客,师傅说不是旅游的季节。明年就是先生诞辰400周年了,会有大型的纪念活动么?他停下来,想想,说不知道,有吧。
抗争人生
傅山(公元1607-1684年),字青主,别号颇多,如公之它、朱衣道人等。世居大同,其曾祖移居太原阳曲(今太原市尖草坪区)西村。
傅山一生,两处转折,三个阶段。崛山是他53岁出狱,南游之后,“闭门读书,二十年不见生客”的见证,是从反清无望到遁入山林,苦读诗书,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转折点。
第一次转折,已无迹可寻,因为对于历史来说,它只是一个时间:明朝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对于先生来说是个年龄:38岁。
38岁是个什么样的年龄?
傅山出身官宦书香之家,家学渊源:先祖七八代治学,成绩斐然,曾祖傅朝宣,祖父傅霖都身担要职,颇有政绩,而其父傅子谟终生不仕,精于治学。
幼年傅山禀异资,多奇气,博闻强识,有宿慧。15岁补博士弟子员,20岁试高等廪饩,就读三立书院,是当时山西提学,海内名臣袁继咸的高足。
30岁,傅山名扬全国。在与魏忠贤死党张孙振的斗争中,率百余生员,步行赴京,为老师袁继咸诉冤请愿,使冤案昭雪,恶人受罚,就像后来的“公车上书”一样。此后,傅山名声大振,民众敬仰,但他却无意邀功,更无意官场仕途,返回太原,寻寺庙,悉心博览群书,潜心治学。
38岁,逢明清换代,乱世之中,傅山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
明末虽政治腐败,但文化却较为发达,有人把这个时期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傅山虽痛恨阉党作乱,但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他认为,明亡,意味着国亡;国亡,意味着文化的断层。这种撕心裂肺,伤筋动骨的痛楚,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清兵入关后,大部分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被杀,二是屈服。被杀的人很多,屈服的人也很多。
傅山与众不同,他没有被杀,但也没有屈服。从此,他进入了人生的第二阶段:反清复明。
梁羽生作品《七剑下天山》中有一位武功精绝、医术高明的反清侠客傅青主,正是傅山此时的人生写照。他奔走呼号,经历了“交山军”暴动,好友王如金、薛宗周兵败身死的斗争,也经历了受反清人士牵连入狱“抗词不屈,绝食九日,几死”的“甲午朱衣道人案”。
出狱后,傅山不死心,作诗曰:“病死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
53岁,顺治16年,傅山南游而归,看到南明抗清之势不容乐观,自己也无力回天,于是隐居崛山,开始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
当然,隐居未必就是灰心,依傅山之刚直倔强,是不会有屈服之意的。他苦读诗书,其实是“研经以待”,他研读儒家经典,颇有所得,深信中华民族、中国文化不会灭亡。他愿做“老臂荒鸡”,唤醒后人,坚守传统文化。他自起别号“公之它”,意思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他是用另一种方式、另一种途径来继续斗争,来完成使命。
直到公元1684年,康熙二十三年,傅山惟一的爱子傅眉忽逝,年愈古稀的傅山再也经受不住如此打击,撒手人寰,与世长辞,时年77岁。
个性人生
傅山先生,博才多学,是思想家、文学家,书法家、医学家、甚至是武术家;是名士,也是狂士;是侠客,也是孝友。方闻先生在他的傅山传中,收录了贾景德为原傅公祠写的诗句:“文章气节争千古,忠孝神仙本一途。”
史家评论,多认为傅山气节第一,文章、诗画、书法、艺术等次之。此事有康熙年间多次称病推辞,授官职仍不叩头谢恩等轶事可证明,但也有人认为,傅山不识时务,有碍民族团结,这简直是奇谈怪论。
四百年后,今天再回顾历史,了解傅山性格,就会明白,忠于明王朝,反抗异族统治,其实深层次的内心,是对传统文化的承接和对惨烈政治环境下文化大灭绝的反击。
傅山一生个性极强,爱喝酒,爱骂人,见了庸人不理,不耐烦,更不耐俗。
他嘲讽洪承畴、钱谦益之流,说他们是“奴儒”,甚至把他们比作“养汉婆娘”,说“凡养汉婆娘,未必都是淫妇,只是面柔耳。柔则人敢狎而调之矣,百丈之崖,但有陵夷迤径,莫不可登;一仞之石,崭焉如削,欲跃而上也难矣。”真可谓讽刺挖苦至极。
这些传闻轶事,表现了傅山“尚节高风,介然如石”的品格和气节,但是他的内心也有“柔”的一面,那就是他对文化,特别是对传统文化的顶礼膜拜,苦苦追寻。比如,傅山是清初的书法大家,研习书法时,他曾学习过赵孟頫,明亡之后,因厌恶投降满清的文人,兼及赵孟頫,把他骂得体无完肤。而到了晚年,心境平和时,他才看清了,自己曾痛骂过的赵孟頫,在书法艺术上,实际上是自己不可企及的。
这就是傅山的真实性格、矛盾人生。事实上,也正是有了傅山这些“亡明遗老”的坚持,才有了中华民族思想文化,虽经历多次浩劫,仍能够绵延不绝,传承千古。梁启超先生在其所著的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影响的文章中,曾坚决地认为:“最近30年思想界之变迁,虽波澜一日比一日壮阔,内容一日比一日复杂,而最初的原动力,我敢用一句来包举,他是残明的遗老思想之复活。”
民间印象
傅山,可以说是山西历史上最博学多才,最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在傅山先生诞辰400周年之际,我们寻找这位传奇人物的踪迹,我们怀念他坎坷激进的人生,我们更要思考,他给三晋大地留下的是什么?
在尖草坪西村,傅山出生地,处处都有打着傅山旗号的“文物”:傅山祠、傅山饭店、傅山药店……但村边大路上拉石料的大货车横冲直撞,尘土飞扬,3000多人的大村子,靠运输富得流油,而傅公传承的文化之精神,实在难觅些许;
到松庄,先生与顾炎武、屈大筠等名士交往并隐居18年之处无迹可寻;
到东缉虎营,民国傅公祠重修后称“西园”,变成一处文化娱乐场所;
到碑林公园,列碑石176通、181面,是先生书法艺术的总汇,但游人罕见,真懂先生独创书法艺术“变形体”真谛的,又能有几人?
找清和元,拆迁后,现在还没着落,据说将在新的闹市铜锣湾广场附近重建。即使重建了,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之处,可以想见古韵何存?
找青羊庵,是他青灯古庙,苦读圣贤,发奋读书的地方,现在已被毁,不留丝毫痕迹……
是啊,一代名士何处寻?我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中所有和他相关的地方,还是没能捕捉到先贤那深邃的目光,坚贞的品格和飘逸的神韵。
傅山在世时,人们把他当圣人,死后有人把他当神仙,但其实,潜移默化中,傅山文化已融入平凡人的普通生活中,比如:太原名吃,头脑。
傅山,是医术精湛的大家,“头脑”是他这个大孝子,为母亲发明的美味药膳。现在在太原,特别是一些老人中,冬季早晨去喝头脑,已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滋阴壮阳,强身健体,不是灵丹妙药,但胜似灵丹妙药。
头脑好比交响乐,主题曲是羊肉、长山药、莲藕、黄芪、酒煨汤等等,而烧麦、黄酒、腌韭菜、帽盒子是协奏曲。吃饭成了艺术,一口汤,一口烧麦,一口黄酒,一口韭菜中,渐渐全身通畅,热力四射。
有一次请一位慕名而来的朋友吃头脑,吃完后他说,我曾想像了许多种味道,但是我没想到,原来它是淡的!
是啊,最复杂的,最高级的,往往就是最简单的,最平常的。在寻访傅山遗迹的过程中,我体味着三晋文化的厚重,看了那么多的文物古迹,查了那么多的史料记载。但是每当我清晨步入某家饭店,在人头攒动中排队,在不分高低贵贱的饭桌上大快朵颐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传奇已隐在简简单单的普通生活里! ■
本文作者:房华,摘自《山西晚报》
太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