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之间 | “新江苏作家”胡学文:时代向前,文学要常“回头看”
近日,著名作家胡学文新作《龙凤歌》引发广泛关注。这是继第11届茅盾文学奖前十作品《有生》之后,他作为“新江苏作家”推出的又一部长篇。60后,忆乡土,写史诗,这份似与潮流相悖的文学耕耘,背后寄托着怎样的深意?
“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并非新的就是好的,要适时停下来、回头看。”胡学文如是说。
回望几代人命运
时代是关键性变量
《龙凤歌》讲述了北方乡村马家和朱家几代人数十年间的命运变迁,小说前半部分发生在张家口的乡土世界,后半部分则跟随朱红朱灯姐弟俩的脚步转入城市书写。
张家口正是胡学文的故乡。这里地处河北省西北部,与内蒙古交接,在汉代属幽州,为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交汇地带。“《龙凤歌》的背景就是我生长的坝上草原,坝上即内蒙古高原南缘,属于口外,但更靠近中原。”胡学文忆起他熟悉的坝上风景:这片苦寒之地上种植着莜麦,乡民质朴粗犷,为了御寒喜欢在冬天的早晨饮酒,说话得用力扯着嗓门,声音才能穿透五六级的西北风。
在当代文学图谱中,曾对张家口进行浓墨重彩书写的是江苏作家汪曾祺。1958年10月至1961年12月,汪曾祺在张家口插队,围绕这段经历创作了大量作品,一篇《黄油烙饼》曾打动无数读者。“《大淖记事》的‘淖’,其实就是张家口的方言。”胡学文有些自豪,“外地作家来到张家口,比起本地人更容易有新的感受,我也是来到江苏之后,才更加理解故土和故土之上的乡民命运。”
借由《龙凤歌》,胡学文表达了他对改革开放的致敬,对中国几十年高速发展的感恩。和创作《有生》时需要爬梳史料才能把人物“摁”在纸上不同,写《龙凤歌》只需汲取自己生活的深井。小说写了四代人,第一代是“乡野奇人”麻婆子,生在旧社会,从南京流落至口外;父辈朱光明、马秋月夫妇是40后,因父母之命结合,一辈子没有离开乡村;龙凤胎朱红朱灯生于1967年,和胡学文同龄,一个在城里开裁缝铺,一个考入中师后成为记者兼作家;第四代欢欢,就读于南京大学天文系,代表着家族、民族的希望和未来。
从婚姻和个人发展等维度透视时代的变化,《龙凤歌》没有选择“正面强攻”重大现实,而是选择了曲折含蓄、更富文学意蕴的“侧面包抄”,经由细密周详的行文叙事、角色塑造,让宏大主题“水到渠成”。胡学文强调,身为“60后”,他们是足够幸运的一代,经历了“80后”“90后”永远不可能经历的一切,因而能够立足一定的时空跨度,来回望自己的命运转折:在时代、性格、才华等诸多因素中,时代绝对是关键性的变量。
胡学文笑言,他1984年考上中师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考上中师在当时意味着城市户口,就是‘鲤鱼跳龙门’了。更大的变化来自精神生活。我上中师前只读过3本书,分别是《艳阳天》《草原铁骑》《封神演义》。到了张北师范后,我看到阅览室都惊呆了,简直不知从哪里读起,所以买了一本《世界名著导读》,按图索骥地一本本读——对我来说,那就是新世界、新命运的开启。”
故事口耳相传
守住乡土“魂魄”
“试图在文学中呈现乡土文化”,是胡学文的创作“野心”。在他笔下,乡村绝非现代化的“负面清单”,而是与城市比肩而立的另一个丰饶世界。
《龙凤歌》中,故事传说构成了乡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讲故事、听故事是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麻婆子家总是汇聚了一大帮听众,母亲马秋月是其中最痴迷的一位,她听麻婆子讲故事的感觉仿佛“有时在淅沥的春雨中行走,有时在烈日下独步,有时长风万里秋雁鸣空,有时寒冷刺骨大雪飘舞。数分钟内历经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时间如弹簧,伸缩间循环往复。”借由故事,豆庄乡民得以从繁重的劳作中喘息,进入恣意飞翔的世界。
麻婆子口中最精彩的故事来自南京:清雍正年间,一对情侣被拆散后本想殉情,又一次次因为未尽的道义而停下了赴死的脚步。这个故事其实是胡学文来到南京后的坊间偶拾。霍木匠是小说中另一位奇人,以胡学文父亲为原型,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二十八星宿下凡变成刘秀手下二十八员大将,又化魂为木匠工具,这一天马行空的传说饱含着乡村木匠对手中活计的自豪。
“故事是乡村社会里重要的精神生活,它不仅是为了解闷,也对村民有极大的人生作用。”胡学文从小就喜欢听故事,父亲常给他讲张飞分饼、孔融让梨,教会他处处为别人考虑;乡民也喜欢用故事来解释自然常识,例如牛之所以没有上牙,是因为它替天帝传话时,把“人一天吃一顿饭”误说成“吃三顿饭”,人类要感谢它,但上天要惩罚它;至于马之所以习惯抬起一只蹄子,是因为刘秀被王莽追逐时遁入马的脚下,故马儿抬蹄相护。这些故事虽荒诞不经,却巧妙糅合了神话、历史和自然,富有趣味和想象力。
小说中马秋月擅长剪纸,甚至吸引省城人士为她办展。胡学文透露,现实生活中他母亲就热爱剪纸,而距离家乡沽源县仅300公里的蔚县,就是“中国剪纸第一村”——非遗活态传承和乡村文化振兴的大课题,就这么在他笔下娓娓点出。小说还花大量笔墨写传统文化,读来仿佛一部张家口乡村的“百科全书”。“我们老家有正月初五‘送穷土’的习俗,就是扫一些土放到十字路口,然后点上‘二踢脚’(一种炮仗)烧了,意思是把‘穷土’送走了。其实怎么可能呢,真正送走‘穷土’的是改革开放啊。”胡学文向记者笑言。
如果问乡土文化的“魂魄”是什么,在胡学文看来,一定是对道义的守护,对亲情的看重。
“当个好木匠,心是首要的,手艺是次要的。”这是霍木匠的谆谆教诲。而书中穷苦年代里母亲接待“走亲戚”的心理描写,几乎令人捧腹:有惊喜,更多的是慌张,脸虽笑着,目光却枝枝杈杈。她为了防止二姐向自家借油,只好先发制人向二姐借油,以示家中没油。但这些不得已而为之的小心思,却并未削弱手足相亲的浓浓亲情。小说后半部分,朱灯为遮掩弟弟去世的噩耗而向母亲编谎,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文学才华”——这样一曲笑中带泪的“凡人歌”,不经意间唤起了“断亲”时代的情感苏醒。
“60后”“老”了吗
文学要写“变”与“不变”
2021年,胡学文离开河北和妻子一起来到江苏。放弃安稳的生活,在南京租房,这对年过半百的他来说并不容易,优势也同样明显:“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容易麻木迟钝,有时只有离开一个地方,才能更好地理解它。”
而在许多读者心中,“60后”作家已经到了“退场”的年纪,或至少不该再写乡村,而应多关注当下。胡学文近年来的创作却似乎与潮流背道而驰——他频频回望过去、凝眸乡土,这样的书写到底“过时”了吗?
“我不认为自己只是在写乡土,写乡土是为了揭示人物的‘根’、让人物有来处,是必要的叙事段落;而且,今天看待乡村要有一种大的文化视野,《龙凤歌》即是以现代性眼光来梳理乡村的文化财富。”胡学文说,“至于‘写当下’,什么是当下?把当下理解成2025年,那么到了2030年,它还有意义吗?‘当下’其实是一种‘当下性’,它能带给今天的读者以滋养,但并不一定写的就是今天的事情。何况,写作者不仅要发现‘变’,也要发现那些‘不变’。”
值得一提的是,胡学文有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其中《奔跑的月光》被改编为陈建斌主演电影《一个勺子》,《婚姻穴位》被改编为冯巩主演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风起兮》被改编为范伟主演电影《跟踪孔令学》。胡学文分析,这些作品都很有故事性,能够捕捉到社会的痛点、热点、敏感点,“后来我的创作开始‘向内转’、更加追求深刻,故事性和共鸣度相对削弱,也可谓有得有失。”
谈及下一部作品,胡学文有些忐忑,“江苏毕竟名家林立,在这片沃土上写作,难免对自己要求更高。不管写什么、怎么写,最终都要拿出真正像样的作品,让它的生命力尽可能长久一些。”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来源:新华报业网
江苏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华夏经纬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