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乡村特校的“就业突围战”
4月,南京市溧水区特殊教育学校实验基地内,游人如织,五万株牡丹如霞似锦,连空气都浸透了花香。花影婆娑处,患有智力障碍的蓉蓉(化名)站在摊位前,笑意盈盈:“君子兰50元一盆,月季25元一盆……”
与蓉蓉相似的残障劳动者,基地有32名。曾经,他们都是求职路上屡屡碰壁的“隐形人”,如今却成为花卉种植能手、文创产品生产者……这一切均源于溧水特校的破局之举:在国内率先探索“教育—培训—就业”一体化特教模式,成为江苏乃至全国农村特校教学改革的一面旗帜。
命运转变,从“被拒门外”到“种花能手”
记者见到蓉蓉时,她正端起装有四十多个育苗盆的手提筐,麻利地穿梭在花架间。三年前,家里好不容易给她找了个宾馆布草员岗位,她却被宾馆经理拒之门外。
“对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拒绝了,甚至没让我开口说话。”蓉蓉两手搓着衣角,化解尴尬氛围似的笑了一声:“可能压根没看上我。”
后来经老师推荐,她到基地工作,养护花卉。逐渐地,街坊邻居昔日异样的目光化作竖起的拇指:“这丫头,真出息!”
当前,乡村残障青年就业压力倍增。相关数据显示,我国农村地区残疾人口占比已超七成。“农村残疾人是残疾人这一弱势群体中最困难的群体。”华东师范大学融合教育研究院院长邓猛坦言,农村特殊教育作为我国特殊教育事业发展的主体,具有基础性、全局性、战略性的重要地位。
为学生撕开一道生存的裂缝,全国特校都在奋力挣扎。
为什么不能把孩子们熟悉的土地,变成安身立命的沃土?溧水特校校长杨锦一直思索。该校70%的学生来自乡村,他们熟悉这片土地,而溧水又是南京传统涉农区,于是,溧水特校开始大胆尝试:让残障学生从被帮扶对象,变为乡村振兴的建设者。
“在学校中职教育阶段的专业课程中,实践教学比重超过60%。”杨锦说。他举例,中职阶段课程覆盖农作物生产技术,蔬菜、花卉、果蔬育苗与生产,以及禽畜和水产养殖等方面,最近还专门新开了智慧农业生产技术等时髦课程,适应时代变化。
学生课本里学的知识,都能在基地找到对应的“试验田”。
清晨,患有智力障碍的学生小菲(化名)蹲在瓜苗嫁接台前,一分钟不到,便嫁接了三棵瓜苗。“练习过好多次,最怕划破手指。”她摊开掌心,布满厚茧。“除了接苗,还学过多肉栽培、制作艾条、插花、做香薰香包、竹编……”她掰起手指笑着数了十多项才停下。下半年,她就要去企业实习,如果通过考核,将有机会留在企业工作。
山水作课堂,教给残障学生“一技之长”就是帮他们端牢饭碗。教师贺晓燕的教案里写满“笨办法”:“一遍不行就两遍,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寻找特殊教育与乡村振兴战略的结合点,解决残疾人就业难题,把乡村特殊教育基地的品牌打响擦亮。”4月10日,教育部基础教育司特殊教育与教学管理处处长黄伟在考察溧水特教模式后表示,溧水特校积极推动特殊教育与农业产业发展深度融合,让残障学生成为乡村振兴的建设者和受益者,为我国县域乡村特殊教育改革提供了实践范本。同时,该样本由于“立足区域特色打造乡村特殊教育实验基地”,也在今年2月入选2024年中国基础教育创新案例。
一封书信,点燃燎原之火
眼下,不少特校负责人都关注到:特校中的智力障碍学生比例不断升高,这无疑增加了推进就业的难度。也意味着,更多孩子无法进入社会工作岗位。
重度残障的孩子毕业之后难以就业怎么办?在全国多数特校束手无策之时,溧水特校基地成了这些孩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在基地内,特校毕业生可以从事管理花卉管理,田间除草、保洁等工作,最高的年收入近10万元,即便是重度智力障碍,也能通过辅助性就业按件计酬。
基地是怎么来的、教师和基地管理人员从哪来、怎么运转下去?不少国内前来取经的特校负责人怀揣难以置信的心思,向杨锦抛出问题。
这还要回溯至一封信。
1997年冬天,一封字迹歪斜的信被递到溧水特校老校长葛华钦手中:“校长,我不想干坏事,但我要吃饭,我的小孩要上学,该怎么办?”这封信来自一名听障毕业生。
信纸上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进葛华钦等人的心里。他们开始思考:如果特殊教育不能让学生自立,意义何在?
彼时溧水特校蜷缩在“三间瓦房半亩田”中,农村残疾学生的未来被“贫穷、偏见与闭塞”围困。部分孩子,进而成为游荡在社会上的“不安因素”,重复着“小偷小摸”“翻墙惹事”。
这封信成了燎原之火。2001年2月,葛华钦等人向政府提交了建设溧水县特殊教育实验基地的报告。同年8月,距离学校不到3公里的地方,学校流转了186亩荒山,走上建设校办基地,开展荒山生产自救的道路。
2013年因新城发展需要,学校与基地筹划异地新建。2015年前后,溧水区有关部门会同学校开展征地走访,在晶桥镇逐村动员,统计村集体未经种植开发的荒地和部分村民手中的边角料土地,最终租下1075亩基地规划面积中的500亩。
接过老校长葛华钦的担子,杨锦同样在意:农村特校,如何努力“造血”?因为只有基地长久运转下去,才能给孩子们一个庇护所,让能力较弱的残障学生有尊严地活着、干份正经工作,同时也不给政府与社会“添麻烦”。
杨锦算了笔账,支出方面,每年基地租金约在35万元左右,人力成本120万元左右,运营管理费用约30万元,总共近200万元的成本。而收入上,包括研学、农作物收获、文创产品、牡丹花会文旅收入等在内,基本可以实现收支平衡。
这场“突围战”,不只学校在努力,也离不开多方托举。溧水区给学校开辟“绿色通道”,基地不仅建了起来,还以市场化的方式开始运转。区编办、人社部门在师资配备上特事特办,为学校、基地建设建立绿色通道,先后从南京农业大学引进8名果树、水产、蔬菜等专业的研究生充实职业教育的师资力量。
“特殊教育不是孤独的远征,而是需要全社会挽手成桥的温暖传递。”溧水区教育局局长张士顺感慨。
老巧(化名)是基地的“活字典”。他从2001年就开始在基地工作。“干啥去?”记者请特校老师吴丹用手语问他。他也打出手语回应:去为基地里的兔子割干草。20多年里,无论开拖拉机、割草,还是种南瓜、荠菜,他都样样精通。如今,老巧也像学校那些特教老师一样,手把手教新人各种农活。
“造血”实验,让荒山生金
记者站在基地高处的长廊远眺,花开遍野。沿着小路前行,一群怀抱新鲜莴苣的学生迎面走来。在这里,“荒山生金”的故事正在上演。
花棚外,“无声香米糕”摊位前排起长队。听障摊主小双在纸板上写着:“有黑芝麻、山楂、肉松口味,1分钟即熟!”一旁,残障员工手作的植物香薰,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购买。
种下一粒种子,等它破土、抽芽、开花。最简单的作物种植逻辑,在乡村特殊教育田野上同样受用。
基地里,中华乌骨鸡产出的青壳蛋销往全省各地,各种无公害蔬菜供不应求……然而,光是生产农产品,显然还不够。
对此,学校开始拓展延伸农业产业链,相继建起了有机农产品加工销售中心、休闲旅游和实践体验园区,叶脉书签、牡丹香皂、中草药香囊、牡丹精油等特色文创产品销路渐广。
记者采访间,一群从城区来的小学生刚耕完一块地,额头上冒出汗珠。原来,基地还是南京全省中小学生的劳动实践基地,学生可以进行耕读研学、农事体验、生存体验等活动,基地先后接待社会实践30多万人次。
对于未来如何扩大客源,杨锦已有打算,“依托基地拓展露营、休闲采摘、亲子活动、军训夏令营等业务,进一步打响牡丹花会品牌,设计文创,增加收入。”在他看来,丰富业态和多元创收,都是为托举残障青年提供必要的物质保障。
中国教育学会特殊教育分会副理事长丁勇见证了溧水特校多年来蜕变的过程,他说:它成功探索了中国农村特殊教育高质量发展的路。
特殊教育对于乡村来说意味着什么?杨锦思索片刻,给出了坚定的答案:“特殊教育不只是托举,还是发展乡村的独特引擎。”
突围背后,需消除偏见“挽手成桥”
基地这片残障学生就业“乌托邦”之外的社会,是更多学生毕业的去处。
今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其中提出,支持人口20万以上县(市、区、旗)办好一所达到标准的特殊教育学校,鼓励有条件的地区建设十五年一贯制特殊教育学校。
毕业即回家,是不少残障学生的现状。
江苏多家特校负责人均坦言,目前,社会上主动接纳残障学生的企业并不多,更多时候需要学校主动与企业对接,即便如此还得“看企业脸色”。
千里之外的广西荔浦市特殊教育学校,校长熊碧芳为给学生争取实训机会,曾连续五天蹲守在一家企业门口,忍受门卫冷眼,最终用真情打动企业负责人,为学生换来“衣架弹簧加工”的订单。
迄今为止,溧水特校130余名中职毕业生就业率达90%以上,除了在基地就业的30多名毕业生,在溧水乡村,无论涉农企业,抑或高校后勤岗,都有特校毕业生勤劳的身影。还有部分中重度残疾儿童通过残联支持,到“残疾人之家”辅助性就业。
偏见亟待被打破。采访中,溧水特校办公室副主任吴丹透露了一个细节:在学校,曾有些家长不愿为孩子订做校服,理由是穿上校服,相当于打上“异类”标签。后来学校商定,在校服上不留校名,只留一朵牡丹花的图案。
作物生产技术专业教研组组长马伟豪曾目睹学生在就业时被歧视。有学生向他哭诉,去超市工作,老是被挑刺:这个活怎么做那么慢?后来,学生转行成了一名外卖骑手,“我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换工作,但希望社会对他更包容一些。”
“她不该被锁在院子里。”中职一年级班主任曹磊班上有个女生擅长剪辑视频,但家长只是希望孩子一直待在家里,并不在意孩子的梦想。于是曹磊一次次叩响学生家门,试图打消父母的顾虑。
“特殊教育学校应打破传统手工作坊式的劳动技能训练模式的桎梏。”邓猛认为,应建立以现代生态农业技术、数字化技术为基础的残疾人职业技术教育体系,促进职业教育、医疗康复、信息技术与特殊教育进一步深度融合。结合残疾儿童少年身心特点与发展需求,因地制宜设立现代休闲农业、乡村住宅设计等新兴专业。
采访结束时,小坤(化名)正在炒茶,他给记者展示了自己的“独家炒茶技巧”:先是揉,再轻轻地翻,再接着揉,直到茶叶出现仅可用手触摸到的“绒毛”时才停止,一锅喷香的茶叶就炒好了。
今年6月,小坤即将毕业,他的未来如同炒茶锅上逐渐消散的白雾,逐渐清晰。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程晓琳 李睿哲 胡明峰
来源:新华报业网
江苏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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