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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武梁祠画像:汉唐气魄,一往情深

发布时间:2025-07-24 16:43:48

当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武梁祠的“孔子见老子”图卷照亮鸟巢,全球数十亿观众见证汉风重光,汉唐魄力终以耀眼的方式照进现实。曾为武梁祠倾注半生心血的文化巨人鲁迅,并未到过嘉祥武梁祠,却对这里心心念念。他一生收藏的汉画像石拓片中,最多的单类画像石便来自武梁祠。他的脊梁是汉石的硬度,他的呐喊是铁笔的铮鸣,他未完成的梦仍在连接古今的刻痕中燃烧。

翻阅《鲁迅全集》,无论是日记、书信,还是时评、散文,先生收藏拓片、引用汉画元素的热情跃然纸上,而这些拓片大多绕不开武梁祠。是什么让一位大文豪跟一座千年古祠有如此羁绊?

汉唐之魄力,究竟雄大

1913年秋,北平绍兴会馆。时年32岁的周树人先后收到友人寄赠的珍贵礼物:一枚诸葛武侯祠堂碑拓本,以及十枚来自山东嘉祥的武梁祠画像佚存石拓本。这些粗犷雄浑且具有时代特色的汉代石刻拓片,首次真切地进入他的视野,这件事被鲁迅郑重记在日记中,也成为他系统性收藏、研究汉代画像石的起点,一场跨越二十余年的文化追寻就此展开。

此时的鲁迅,正处于人生最灰暗的十年沉默期。辛亥革命后的幻灭、袁世凯复辟的阴云,让他蜗居在绍兴会馆,“回到古代去”抄校古碑。他在《呐喊·自序》中自述“用了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这看似消极的碑拓抄校,实则是其文化内功的持续量变,鲁迅不是真的要“回归古代”,而是试图在这些碑拓中寻找文化批判思想。

鲁迅早期收藏的武梁祠拓片,多源自清乾隆年间黄易重新发掘的武氏祠遗存。这批画像涵盖三皇五帝、忠臣孝子、刺客列女等题材,其深沉雄大的风格,成为他反思民族文化的重要参照。武梁祠画像中蕴含的汉代魄力雄大的精神,也悄然植入他的思想血脉。

1915年5月1日,鲁迅专程赴北京琉璃厂购得“武梁祠画像并题记等五十一枚”,花费八元——这在当时相当于一名普通职员半月薪资,足见其倾心。这些拓片不仅是文物,更是鲁迅的精神解药。他对照清人王昶《金石萃编》,发现“书上错误的很多”,遂以科学方法重校:“先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广,共几行,每行几字,随后按字抄录下去……残缺的字,昔存今残,皆缺而今微存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别注明。”冰冷的石头,成为他理解汉人精神世界的密码,在无声中锤炼着他对中国美术本质的认知——“凡有美术,皆足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维,故亦即国魂之现象”。

除了到琉璃厂一带购买汉画像的拓本,鲁迅还托人到画像石的原地寻访或拓印。在一册《金石杂件》手稿中,有鲁迅开列的请人代为搜集、拓印汉画像的目录,上面记有山东济南、曲阜、兰山、嘉祥、金乡等14处山东金石保存所收藏汉画像石的情况,同时他还注明对拓本的具体要求:“一、用中国纸及墨拓;二、用整纸拓全石,有边者并拓边;三、凡有刻文之外,无论字画,悉数拓出;四、石有数面者,令拓工注明何面。”

此后数年,鲁迅一直在金石碑拓间寻找、思考民族的文化密码。在国家图书馆中,藏有一张鲁迅手绘的《山东嘉祥县图》,县图是按照1/1800的比例绘制的,图纸用黑色笔线绘制成格纸,图的右上方用赭石色水笔写出绘制的比例尺、刻度、河、干河、村路、湖泊、村庄、山、大路和县界几个元素。在汶上南旺湖和金乡之间画满了圆圈,大概是汉画像所在地的标识,圆圈旁标满了地名。红线双勾标识的地方是武梁祠原址,圆圈里涂满红颜色的地方有北杜庄、晋阳山、嘉祥村、洪福寺、武宅山、郗庄、吕村、焦城村,表示已搜集到这里的汉画像石拓本。

1923年1月8日,他致信蔡元培:“汉石刻中之人首蛇身像,就树人所收拓本觅之,除武梁祠画像外,亦殊不多,盖此画似多刻于顶层,故在残石中颇难觏也。”为研究“人首蛇身像”,他翻检所藏拓本,并附上三枚相关画像拓片供蔡元培参考。

1924年,鲁迅在杂文《说胡须》中借“胡子”的古今流变,犀利讽刺文化上的盲目自大与历史虚无主义。他清晰指出:“清乾隆中,黄易掘出汉武梁祠石刻画像来,男子的胡须多翘上;我们现在所见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凡有胡子的也多翘上,直到元明的画像,则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面拖下去了。”

以武梁祠为实证,鲁迅驳斥了“胡须下垂才是国粹”的谬论,指出所谓“国粹”常是异族文化(蒙古王朝)的遗留,而真正的汉唐气魄,恰在武梁祠那些昂扬上翘的胡须中。这表明,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已非常熟悉武梁祠画像的细节特征,并将其作为考据历代风尚演变的关键实物证据,也成为他解剖国民性的手术刀。

在《说胡须》发表一年后,一篇《看镜有感》震动文坛。鲁迅写道:“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

鲁迅挚友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提倡美术》一节中也说,鲁迅“搜集并研究汉魏六朝石刻,不但注意其文字,而且研究其画像和图案,是旧时代的考据家、赏鉴家所未曾着手的。他曾经告诉我: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是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

择中国遗产,融合新机

鲁迅一生,主要在1915年至1936年购入碑刻及石刻、木刻画像拓片近六千种,这是他文化血脉上一笔重要的思想资源。鲁迅收藏的山东嘉祥等地的汉画像拓片405种,多是民国初年沉默期所得;南阳汉画像246种,则是1935年12月至1936年8月通过王冶秋转托相关人士拓印所得。从嘉祥到南阳,二者间隔一二十年的潜流期。从这些数字统计中,可以发现鲁迅早期、晚期思想,存在着折叠和螺旋式上升的奇特景观。

二十年间,斗转星移,鲁迅对武梁祠画像也从零星的收藏进入了系统化的研究阶段。1934年是鲁迅研究武梁祠的关键年,鲁迅对武梁祠画像的搜集与研究进入了高峰。2月,他两次致信好友姚克。鲁迅把武梁祠画像视为了解汉代乃至秦代生活状态的首选图像史料,推荐姚克循览:“生活状态,则我以为不如看汉代石刻中之《武梁祠画像》,此像《金石萃编》及《金石索》中皆有复刻,较看拓本为便,汉时习俗,实与秦无大异,循览之后,颇能得其仿佛也。”

鲁迅还细心地告知姚克:“武梁祠画像新拓本,已颇模糊,北平每套十元上下可得。又有《孝堂山画像》,亦汉刻,似十幅,内有战斗,刑戮,卤簿等图,价或只四五元,亦颇可供参考,其一部分,亦在《金石索》中。”这些闲来之笔,为我们考究当时文物价格留下重要参照。

与此同时,鲁迅推动新兴木刻运动。早在1928年6月1日,陶元庆、钱君匋两位青年美术家来到鲁迅家中,谈到在书籍装帧设计中采用古代铜器和石刻中纹样的设想,鲁迅大为赞同。他还想到所搜集的许多汉唐画像石的拓本,对年轻人说:“我所搜集的汉唐画像石的拓本,其中颇有一些好东西,可以作为这方面的部分借鉴,现在时间还早,不妨拿出来大家看看。”说着,他便端出一大沓拓本来,由于幅面很大,必须铺在地上才能看到全貌,楼上地位较窄,铺不了多少,便改到楼下客堂里,把这些拓本铺了一地,随铺随作解释,娓娓动听,铺了一层又铺一层,让年轻人一时目不暇接。

鲁迅邀请陶元庆为自己创作了《坟》《彷徨》《朝花夕拾》《唐宋传奇集》《中国小说史略》《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工人绥惠略夫》等著译的书面画。它们的出现,在当时开了一个语惊四座的新境,在今天依然令人惊艳。身处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大变局时代,鲁迅在《木刻纪程》里表达过一个鲜明观点:“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

鲁迅不厌其烦地将武梁祠画像中的美学思想传递给青年艺术家:“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唐人线画,流动如生。倘取入木刻,或可另辟一境界也。”他鼓励青年版画家李桦“参酌汉代石刻画像”,融合明清插画与欧洲技法,创造出“侵入文人书斋”的东方力量。上海鲁迅纪念馆藏《引玉集》封面设计中,他亲自选用武梁祠风格的马车纹样,让汉代雄风在现代书刊上奔腾。

古老石刻中,辨析底色

1934年6月,鲁迅在给好友台静农的信中,将武梁祠拓片列为收藏首要目标:“欲得旧拓,其佳者即不全亦可”,并急切委托探寻济南图书馆新近发现的石刻拓本:“济南图书馆所藏石……闻近五六年中,又有新发现而搜集者不少……兄可否托一机关中人代为发函购置?”他计划将所藏数百幅汉画像分类出版:摩崖、阙门、石室、残杂,构建一部石刻的“四库全书”。

可出版费用昂贵,此动议举步维艰。1935年11月15日,鲁迅致台静农的信中透露着无奈:“印行汉画,读者不多,欲不赔本,恐难。”他还批评瞿中溶《武梁祠画像考》“滥引古书不得要领”,而自己编纂的《汉画像目录》《石刻目录》却因工程浩大搁浅,后又想要选武梁祠中有关于神话及当时生活状态,而刻画又较明晰的画像为选集,但也未实行。当民族危亡迫在眉睫,谁愿聆听石头的低语?这位大文豪当时流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惫。

1936年10月8日,在上海的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上,骨瘦如柴的鲁迅身着褪色长衫、头戴旧呢帽悄然出现。此时距离他逝世仅剩十天。当他指点青年刀法时,是否想起二十三年前初遇的武梁祠拓片?那些伏羲女娲的飞扬线条、荆轲刺秦的激烈刀痕……早已融入新兴木刻的血液。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依然牵挂着新出土的汉代画像石,最大的心愿是将毕生收集的汉画像“印成画集,让更多的人看到它、分享它”。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杨义认为,鲁迅想要“以刻石之力唤醒木刻青年”,那些粗犷的凿痕及其体现的大气的民族精神,正是鲁迅心中青年抵抗精神萎靡的“骨钙”。

后来,鲁迅在病榻上,常常对许广平念叨南阳汉画搜集进度;昏迷前,也仍在构思汉画普及方法。从1913年初遇拓片,到1936年临终牵挂,这位在黑暗中呐喊的斗士,在古老石刻的朴素线条里,逐渐辨析出民族精神最坚韧的底色——一股穿越千年风雨、激荡人心的汉唐魄力。杨义精辟总结:“鲁迅坚持不懈地搜藏汉画像,也可以看作是这位文化巨人对汉唐魄力一往情深的遥祭。”

(大众新闻记者 卢昱 实习生 董诗妮)

来源:大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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