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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诗人胡弦:行走运河七年,只为“问道中国”

发布时间:2025-09-12 22:38:05

“宋末,文天祥被俘,经海路,入赣/涉江而东,入大运河北上……‘泊船休上岸,不忍见遗民’/‘多少飞樯过,噫吁是北船’/经高邮、鱼台、东平,河道和帆樯相伴/一个心有巨石的人,仰望太行山时才能心绪平静……”

2018年获得鲁迅文学奖后,著名诗人胡弦笔耕不辍,诗境走向沉郁阔大。他耗费七八年时间行走于运河两岸,运河题材诗集《水调歌头》备受诗坛好评。《压舱石》这首诗中,抗元英雄文天祥“按捺住了河流的倾斜”,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巨石”。

今年以来,胡弦继续走向山川大地,走进古老民族的精神巨流:宜昌秭归屈原故里、沂蒙红色山路、太行山黄崖洞兵工厂……穿越时间之“相”,中华民族的哪些精神特质历久弥新?身为诗人,如何更好地守护汉语、守望中国人的“诗心”?

近日,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对胡弦展开专访。

家国就在运河两岸

记者:《水调歌头》中,您对运河文化有哪些新的理解?如何认识“运河书写”在今天的意义?

胡弦:大运河是地理意义上的水系,更是文化、精神的水系。《水调歌头》中,我主要想借运河,提炼中国文化的一系列精神。家国就在河的两岸,河像一个起着连通作用的“装置系统”,通过这个系统我们重新感受时间,感受民族基因在当下的潜伏呈现。

历史上,运河是封建王朝的命脉,运河的尽头在哪儿,都城就在哪儿。拿宋代来说,汴京无险可守,本不适合做都城,但它有一个长安没有的优势,就是距离物产丰饶的江南更近。《水浒传》中的梁山泊,扼住了北宋“漕运四河”之一广济河,凡从山东运输漕粮必经梁山泊,因此宋江实际上卡住了朝廷的咽喉。另外,方腊起义源于宋廷采办“花石纲”(针对奇花异石的特殊交通)激发的社会矛盾,而宋徽宗喜欢的奇花异石,正是通过运河从东南地区输送而来。

除了承担重大的政治经济功能,运河还承载着民族的精神,让文化的诸多形态在河流中显影。我到江南运河看古纤道,到新沂逛窑湾古镇,在扬州流连邵伯古镇,在北京看京杭大运河北端终点积水潭——如今成了风光旖旎的积水潭公园。运河的原点邗沟,今天只是一米深的浅沟。在河南荥阳,李世民大战王世充的虎牢关,明明显示在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在它附近,战国时期开凿的人工运河鸿沟亦已干涸,雄关与河道化为田亩——河道湮灭了,但是“道”留存了下来。

《长安三万里》说,只要诗在,黄鹤楼就在。今天的黄鹤楼是不是历史上的模样?范仲淹有没有亲眼见过岳阳楼?都并不重要。对中国人来说,它们最早就是建在纸上的,在虚构和现实之间,纸上的这一座往往更为不朽。运河同样如此。文天祥被俘北上时写下的运河诗歌,几乎“再造”了一条运河,今天的运河书写同样必须冲破历史,重塑中国人的精神“运河”。

记者:运河所承载的“道”,体现在哪些方面?

胡弦:老子说,道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下母。道是宇宙天地间的运行规律,加持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到国家治理、王朝兴替,小到人世悲欢离合,一把茶壶里蕴藏的天地精神。《器识》一诗中,我试图勘探传统器物中蕴藏的道:“釉泪,陶在向瓷过渡。流泪/发生在一种伟大的时刻,为火焰造就。”釉泪给了质朴的陶罐一张新的脸,我们从釉泪中可以联想到很多,包括人生的淬炼、民族的浴火。

我读文天祥的运河诗歌,感慨尤深。他在济宁运河畔写下“路上无人行,烟火渺萧瑟”(《新济州》),在脱险南归途中吟咏“我今戴南冠,何异有北投”(《发高邮》),“一湾流水小,数亩故城荒”(《过邵伯镇》)。他笔下的运河,满载山河破碎的忧思与抗元复国的决心。同样,在《水调歌头》中,我也试图借运河提炼中华民族的精神品格乃至全人类共同价值,这些价值早已穿透时间而靠向永恒,而道,是深度感悟在语言中的留痕。

诗歌可以“扩展”一棵树

记者:上个月您携最新诗集《猜中一棵树》做客新街口方所书店,受到青年读者欢迎。何为“猜中”一棵树?

胡弦:猜即是悟,看你能从树中感悟到什么,这种能力说浅了是想象力,说大了是创造力。

我来自徐州乡村,如今住在南京幕府山,每天清晨,我在屋后的鸟鸣声中开始一天的工作。快节奏的生活下,都市人难免产生精神危机,这时大自然就成为人类的精神空间和“社会学载体”,承载着我们哲学的、精神的、审美的投影。《猜中一棵树》里有一首《尼洋河》,写于从拉萨到林芝途中。我看到雅鲁藏布江被万山环抱,天空忽然下起小雨,一道彩虹如梦似幻地升起。那一刻,城市如此渺小,而自然如此强大,我不禁产生了一种类似宗教的情感,以自然为师,心甘情愿地接受彩虹的“教育”。

今年端午我到湖北宜昌,去了三峡人家风景区,走到那里时我的腿都快累断了,看到当地人背来600斤巨石建成的山道,震撼得无以复加。坚忍不拔的三峡先民带着他们的意志、情怀和审美进入自然,将陡峭的山川变成了风景——诗歌所起的也正是这个作用。当你遇见自然,它会忽然递过来一首诗,而诗里的这棵树,和自然界里原本的那棵完全不同,它有思想,有感情,是风景化、人格化了的自然。诗歌扩展了一棵树,也扩展了一个人,它让我们有缺陷、有创伤的人格变得丰盈和完整。

记者:对一个时代来说,诗歌的功能是什么?DeepSeek会对诗歌造成威胁吗?

胡弦:诗歌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语言高峰,没有李白杜甫,我们不会知道唐代的汉语诗歌可以写得这么好。捍卫汉语、提升一个时代的汉语发展水平,就是诗歌的使命、诗人的使命。

什么是好的语言?我倾向于认为,凡是流行的语言,都不是最好的语言。我有一首《春风斩》流传很广,大家喜欢“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这样精美的语言。但在我看来,它美得太刻意了,我觉得《江都的月亮》(写饰演隋炀帝的戏剧演员)是我最好的长诗,我能感到我吞吐的容量变得更大,在历史的当下化和诗化方面更加纯熟,对历史和时代的思考上升到新的高度。

从《春风斩》到《江都的月亮》,作为诗人我不断地突破自我,让自己重新生涩起来,向时代和生活不断敞开;去感受某种古老的起伏,并制止它们向廉价的感悟转化。越写越油滑是最可怕的,写“滑”了意味着自我的封闭,就像DeepSeek的语言那样,它把人的思想感情套进一个唯美的茧房中,而诗歌就是要钻出这个茧,展开新的翅膀、新的空间,这样的诗歌才是一首“美丽”的诗歌。

暗藏中国人的生命密码

记者:这两年“外卖诗人”王计兵很火,讴歌大地与农事的“沂蒙二姐”也在网上走红。您怎么看待“新大众文艺”现象?

胡弦:王计兵是我徐州老乡,有回我们一起参加活动,走在路上他忽然不和我们说话了,自顾自地对着手机发语音写诗,他完全把诗歌变成了他的生活。我非常感慨,一个人的现实人生可能没那么诗意,却拥有诗歌作为心灵的瑰宝。

“沂蒙二姐”的诗歌其实不算是诗,但这丝毫不损害她的价值——名岂文章著?宗白华说,“我们心中不可没有诗意、诗境,但却不必定要做诗”。相比做诗人,做一个“心怀诗意的人”更加重要。诗歌有其高标准的内质和语言要求,但它又是多方面集成的综合体,它要求写作者对生活有深度参与的愿望。因此读诗和写作是件有意思有魔力的事,能启动我们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感觉,让我们更好地感受和理解生活。

记者:有人认为今天的诗歌少了一些“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入世精神。您怎么看待诗歌与时代保持的张力?

胡弦:萨特曾批评博尔赫斯,说在他的诗中看不到阿根廷的政治动荡、人民遭遇。但几十年过后,人们在文学上更加推崇博尔赫斯而非萨特,这恰恰是因为博尔赫斯隐去了具体的时事,深耕文学实验和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思考,反而使他的作品取消了时间性,成为了永恒。

可见,诗人有他独特的楔入时代的方式,他希望立足时间的长河,回望一个民族的发展历程,对人类命运展开宏阔的思考,既发掘自身民族的独特品质,也反思缺点和不足。大众对当代诗歌的隔膜,既说明新诗在普及教育方面的短板,也折射了诗歌的必然命运:在一个“加速社会”中,诗歌成为心灵的低语,但这并不会取消诗歌的意义,它依然在寻找灵魂的知音。

西方人遇到事情会祈祷上帝,中国人则会转向诗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生契阔之际,文天祥写下绝命诗行,这种行动本身,就藏着中国人看待生命价值的密码,充分说明诗歌是中华民族古老而有效的能力。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冯圆芳 

来源:新华报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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