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康乐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当秋光漫过竹篱、漫过窗纱,风里总会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不用抬头寻踪,便知是桂花开了。这香气,藏着王维“人闲桂花落”的禅意清宁,也带着李清照“终日向人多酝藉”的温软绵长,轻轻叩开记忆的门扉,让我想起关于桂花的种种:既是草木顺应天地的生长智慧,也是人间烟火里藏着的生活哲学,每一缕香魂,都在时光里写满了“规划”的深意。
幼时不懂“规划”二字,只记得每到秋分前后,外婆总会挎着竹篮念叨:“该去后山看看桂树了,别错过了‘桂华秋皎洁’的好时候。”那时后山的老桂树,是金桂与银桂混生,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斜斜探过矮墙,把浓荫投在院子的青石板上,像泼了一汪墨色的凉。外婆总说,桂树最是守时,它从不像迎春花那样急着在早春抢艳,也不似腊梅偏要在寒冬傲立,只等“兰叶春葳蕤”的热闹过去,等夏末的暑气被秋风卷走,等夜里的露水把枝芽润得饱满,等风里渗进三分凉意,才肯把米粒大的花苞悄悄缀在叶底。
起初是藏在深绿间的绿点,不眯眼细瞅根本寻不见;过几日,绿点慢慢泛出黄,像被阳光染了蜜,又似月光凝了霜;再等一场“清露霏微”的轻雨,第二天清晨推开窗,满树便都是细碎的花——金桂是撒了碎金,映着晨光晃得人眼亮;银桂是凝了月光,沾着露水软得人心颤,连风都被染得甜丝丝的,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眼前“桂树摇金”的实景,还是坠入了“月中桂树”的古老神话。
后来才懂,桂树的“规划”,是刻在年轮里的生物本能,是草木与天地的默契。它选在秋光最澄澈时开花,选在人们褪去暑热烦躁、心境渐趋平和的时节飘香,仿佛早已算准了“井莲当夏吐,窗桂逐秋开”的自然节律。就像我们规划家庭日常开支时要量入为出、择时而行,桂树也在漫长的生长里,把开花的时序、香气的浓淡都安排得恰到好处——金桂性子烈,要把一整年的力气都化作炽烈的香,开得酣畅淋漓,让人想起“十里桂花香”的壮阔;银桂偏素雅,香气淡而清远,像慢慢铺开的宣纸,留足了“香冷沁心”的余韵;四季桂最是从容,不与秋桂争艳,把香气拆成四季的碎片,春日藏在新叶间,冬日缀在寒枝上,一点点释放,不争不抢却从未缺席,倒应了“四季常青”的韧性。
连叶片的生长都有章法:丹桂的叶尖更锐,像藏着几分傲气;金桂的叶色更深,似浸了更多阳光;银桂的叶缘更柔,如裹了一层月光。它们用各自的形态标注“身份”,守着草木世界的秩序,不慌不忙,自有步调。
真正让我读懂桂花“规划”的,是在表弟汨罗桃林寺镇武穆祠村的那片桂花园。他租下近千亩山地,成立了湖南东园园林公司,一望无际的坡地里种着几十万株桂花树——金桂、银桂错落,几百株罕见的丹桂点缀其间,围墙角还栽了几十丛四季桂,远远望去,像是把网师园“小山丛桂轩”的雅致,悄悄搬进了湘北的山野之间。
第一次去时是初秋,刚进园门,香气就裹着风扑过来,像是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抱住,恍惚间竟有了留园“闻木樨香轩”里“心旷神怡”的沉醉。表弟指着坡地说:“这些桂树是我一株株选的,种的时候得按它们的性子规划位置。”金桂喜阳,便栽在向阳的开阔处,让它晒足“秋阳正好”的暖意;银桂偏爱半阴,就种在溪边的树荫下,既能沾着溪水的湿润,又不会被正午的太阳晒得蔫了;丹桂娇贵,移到廊边的花池里,旁边种几株麦冬保水,衬得丹桂花更艳,像极了古典园林“窗下庭前栽桂”的巧思。
“你看这株金桂,”表弟指着坡地中央最高的那棵,枝桠间缀满金黄的花,“去年冬天我给它剪了枝,把过密的枝条修了,还松了土,今年开花才这么密。”他蹲下来,拨开树下的落叶,露出土里铺着的松针:“这是春天铺的,保墒又肥土。桂花喜肥,但不能多,我每月来施一次腐熟的豆饼肥,不多不少,刚好够它长——就像做设计方案,什么时候出初稿、改细节,都得掐着点来。” 我忽然发现,表弟种桂花树的心思,和他规划生活的样子一模一样:记开支账时,他把必要支出、弹性消费分得清清楚楚,像照料桂树时记着“何时施肥、何时剪枝”;对接施工时,他把每一个环节列得明明白白,像安排桂花“何时开花、如何留香”。那份细致妥帖,满是“把日子过成诗”的用心。
去年秋天,桂花园迎来第一次丰收。摘桂花时,表弟特意叮嘱:“金桂要在晴天上午摘,花苞刚开,香气最浓,没沾太多露水;银桂得等花瓣微微展开,太嫩了香不足,太老了会掉渣。”我们把摘来的桂花摊在竹筛上,放在阴凉处晾干,阳光透过竹筛缝隙洒下来,落在金黄的花瓣上,像撒了一层碎光。 一部分桂花用来做桂花茶,玻璃罐里一层桂花、一层绵白糖码好,密封起来。表弟说:“等冬天泡在热茶里,一口下去,就是‘秋暖藏进茶’的滋味。”一部分用来酿桂花酒,加了冰糖和高度白酒,封在陶坛里埋在桂树下:“得等足一年,酒里才会浸满桂树的灵气,到时候开坛,满院子都是酒香混着桂香。”还有些金桂,被外婆拿去做了桂花糕,蒸好的糕上撒一层金黄,咬一口,软糯里带着花香,连空气里都飘着“桂香绕舌尖”的幸福,让人想起古人“重阳食糕”的雅趣。
“桂”同“贵”,古人以“椿萱并茂,兰桂齐芳”寄寓对生活最绵长的祝福,而桂花的“规划”,从不止于顺应时节的自我生长,更在于它以温柔的姿态,将生命的价值拆成无数细碎的美好,悄悄融入人间生活的肌理——它不像牡丹只供案头观赏,也不似莲花带着疏离的清贵,而是从花叶到香气,都与柴米油盐、悲欢冷暖紧紧相连,用最朴素的方式,赋予日子绵长的暖意与深刻的意义。
先说桂花入食,那是刻在中国人味觉基因里的秋意。幼时外婆总说,“桂花是秋给人间的糖”,每到桂花开得最盛时,她会挎着竹篮带我去后山,专摘那些缀在叶底的金桂——必须是晴好的上午,露水刚被阳光晒干,花苞半开未绽,这时的桂花香气最浓,也最干净。摘回来的桂花万万不能洗,一洗就散了香魂,只能用竹筛轻轻筛掉细枝碎叶,再摊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晾干,阳光透过瓦缝洒在花瓣上,像给金黄的碎蕊镀了层薄光。等桂花变得干爽,外婆就拿出玻璃罐,一层桂花、一层绵白糖细细码好,罐口用油纸封紧,再裹上两层牛皮纸,塞进橱柜最阴凉的角落。过不了半个月,打开罐子,白糖已被桂花染成淡淡的琥珀色,挖一勺拌在白粥里,或是抹在刚蒸好的馒头片上,入口先是糖的清甜,接着便是桂花的暖香在舌尖散开,连带着秋阳的温度、露水的滋润,都一同落进了肚子里,那是童年最真切的“秋之味”。 后来在表弟的桂花园里,我见识了桂花更多的“食之趣”。他会选新鲜的银桂,用清水快速冲一下沥干,和着糯米粉、粘米粉揉成粉团,包上豆沙馅,蒸成小巧的桂花糕。刚出锅的糕冒着热气,咬开时,豆沙的甜润里裹着银桂的清芬,不浓不烈,却像秋日的风一样熨帖,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连吃几块都不觉得腻。他还试过用金桂酿酒,把晾干的金桂与冰糖一层叠一层放进陶坛,再倒入高度白酒,封坛后埋在桂树下的土里。“得等足一年,”表弟蹲在坛边拍了拍土,眼里满是期待,“酒里才会浸满桂树的灵气,到时候开坛,满院子都会是酒香混着桂香,说不定能尝出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的畅快,又带着‘吴刚捧出桂花酒’的仙气。”我曾有幸尝过他前年酿的酒,浅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几丝金黄的桂花,抿一口,先是白酒的醇厚,接着便是桂花的甜暖从舌尖漫到喉咙,咽下去后,连呼吸都带着淡淡的香,仿佛把一整个秋天的阳光与花香,都喝进了心里。
除了吃食,桂花在生活里的用处,更藏在那些细微的日常枝节里。母亲总爱收集晾干的桂花,装在小小的棉布袋里,塞进衣柜的角落。她说桂花能“辟秽气”,衣柜里放一袋,衣服拿出来时,会带着淡淡的桂香,不用喷香水,穿在身上都觉得心情舒畅——有时穿着带桂香的衣服出门,风一吹,香气若有若无,旁人问起,我总笑着说“是秋天的味道”。有一次我感冒,鼻塞得厉害,说话都带着鼻音,母亲就抓了一小撮干桂花,用开水冲泡,加了少许蜂蜜递给我。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桂花的香气顺着鼻腔往上飘,原本堵塞的鼻子竟慢慢通了,连精神都好了许多。后来查资料才知道,中医里桂花本是“温阳之品”,能驱寒疏瘀、醒脾开胃,寻常人家用它泡茶、做香囊,竟是暗合了古法的智慧,将草木的温柔,悄悄融进了日常的养生里。
更难忘的是桂花在时光里的“纪念意义”。它不像牡丹开得张扬,也不像玫瑰易谢,却总能成为记忆里的“锚点”,将某段时光牢牢固定。去年秋天,表弟的女儿出生,他特意摘了园子里第一茬开得最盛的金桂,小心翼翼地晾干,装进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瓶身上用细刀刻着孩子的出生日期和小名。“等她长大了,我就告诉她,你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这是属于你的第一缕桂香,”表弟捧着瓶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以后每年桂花盛开,我们就摘些花存起来,等她十八岁时,把这些瓶子排成一排,那就是她的‘桂花岁月’。”
我忽然明白,桂花早已不只是一种花,它是时光的“见证者”——外婆的桂花糖里,藏着我童年“桂香绕院”的记忆;母亲的桂花香囊里,装着她对家人“岁岁安康”的牵挂;表弟的桂花瓶里,盛着他对孩子“慢慢长大”的期许。每一缕桂香,都对应着一段难忘的时光;每一次闻香,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暖,都会悄悄浮上心头,像辛弃疾“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的念想,绵长又真切。
如今再闻桂香,总觉得这香气里藏着两种“规划”:一种是草木顺应自然的智慧,像“月中桂树”的神话那样,不急不躁,在该生长时奋力生长,该绽放时尽情绽放;一种是人间烟火里的用心,像古典园林“窗下栽桂”的巧思那样,把日子细细打理,把温暖慢慢积攒,让每一段时光都有香气、有温度。
有一年秋天,我在外地出差,偶然闻到路边桂树的香气,瞬间就想起了外婆的桂花糖、母亲的香囊、表弟的桂花园,眼眶竟有些发热。原来桂花早已把它的香气,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连接亲情与记忆的纽带。它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生活的意义,从来不是追求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像桂花一样,把每一份美好都规划进日常,让日子在香气里慢慢沉淀,在温暖中静静流淌。就像那杯桂花茶,要慢慢泡、慢慢品;就像那段关于桂花的记忆,要慢慢留、慢慢念——这,便是桂花在生活里,最动人的意义。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来源:新湖南
湖南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华夏经纬网络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