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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铺满银杏黄叶的小径(散文)

发布时间:2025-12-01 18:56:59

文/曾康乐

暮秋的长沙,总被一层鎏金裹得温柔。芙蓉路、韶山路两侧的银杏,褪去盛夏的葱茏,换作满身澄黄,叶片簌簌飘落时,便如 “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宋・葛绍体),铺就一条通往旧时光的金毯。踩上去软绵无声,细碎的沙沙声里,仿佛藏着岁月的私语,暖得让人恍惚 —— 是秋光太盛染透了枝头,还是春光错认了岁末?每当此时,雅礼中学那条铺满银杏的小径便会在记忆里清晰浮现,青砖黛瓦映着满地碎金,风卷黄叶的剪影中,那段三十多年前的实习时光里含蓄如秋叶的往事,便顺着叶脉的纹路,漫过岁月的堤岸。

那时我在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前夕,怀揣着对教育的热忱,踏入了久负盛名的雅礼中学,实习教授高一语文。百年名校的底蕴,不仅沉淀在飞檐翘角的青砖黛瓦间,更藏在办公楼前两排高大的银杏树上。彼时恰逢暮秋,银杏叶正当盛期,阳光穿过疏朗的枝桠,将叶片滤得透亮,落在石阶上、走廊里,连空气中都浮动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初登讲台时,我竟无半分惶恐,许是这金黄秋景给了我底气,许是少年意气本就无畏。我带着精心备好的教案,在黑板上写下娟秀的板书,将《爱莲说》的清美哲思、《赤壁赋》的旷达深远,一一讲给台下五十多张稚嫩的脸庞。

从教四十年的浩然老师,总爱抱着保温杯坐在教室后排听课。他鬓角染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听完我的《爱莲说》,课后拍着我的肩笑道:“小曾,我讲了四十年课,见过无数后辈,你的课比我有灵气,这份对文字的敏感度,我佩服。” 这话或许是长辈对晚辈的提携与鼓励,却如秋日暖阳,熨帖了我忐忑的心。实习总结会上,各科老师的赞许声此起彼伏,语文组组长更是打趣道:“小曾要是留下,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要危机感十足咯。” 我满心欢喜,以为 “优” 等成绩已是囊中之物,未曾想最终成绩单上,赫然印着一个 “良” 字。

带队的张老师将我叫到办公室,窗台上正落着几片银杏叶,金黄的边缘带着些许脆意。“讲课水平无可挑剔,” 他指尖捻起一片落叶,语气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但实习成绩要看综合表现,尤其是班主任工作方面。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周全?比如,你是否借给邹琼同学屠格涅夫的《初恋》,让她对你产生了懵懂的情愫?” 我怔在原地,如遭雷击,窗外的银杏叶恰好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我的肩头,那触感微凉,像极了那段纯粹却被误解的交往,美好中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脆裂。

我与邹琼的交集,始于一篇自传。为了快速了解学生的性情与文笔,我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便是《我的自传》。五十余份文稿,我逐一审阅,大多是少年人寻常的成长轨迹,直到邹琼的文字,如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我。她写道:“从女婴甜甜的笑脸上,从幼儿蹒跚学步的神情里,我寻找着自己幼年天真的梦;在戴上红领巾手牵着手嬉戏的男女学生身上,我寻找着童年的梦与思绪。” 她写幼年家境清贫却性格随和,母亲赐予的好嗓子让她跻身学校宣传队,从 “丑小鸭” 般的群众演员,渐渐长成身材高挑、声音甜美的少女;写因顶撞班主任儿子错失三好学生的委屈,那句 “班主任的权力实在太大了”,带着少年人的倔强与不甘;更写初三时的幡然醒悟,“要从伤痕文学的影响中走出来,立志成为一名作家,只书写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字里行间满是纯粹的虔诚。

这篇自传,文字稍显散乱,却胜在情感真挚,细节捕捉敏锐,字里行间藏不住的灵气,让我不由得想起 “少年心事当拏云”(唐・李贺)。我在她的作文旁写下长长的评语,赞叹她 “笔底有温度,心中有丘壑”,也心疼她过往的遭遇。此后,我们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走廊上偶遇,她会停下脚步,轻声问一句 “曾老师好”,眼神明亮如星;办公室里,她常捧着诗集来请教,从李清照的 “梧桐更兼细雨” 到徐志摩的 “轻轻的我走了”,我们聊得投机,不知不觉便忘了时间。那些日子,雅礼中学的银杏叶落得正盛,我们偶尔会在课后沿着小径散步,她说着自己的文学梦,我分享着大学的趣事,金黄的叶片落在我们的发间、肩头,像一场无声的祝福。

深秋的一个傍晚,邹琼约我在生物园见面。晚风卷着银杏叶的清香,穿过竹林的缝隙,落在她乌黑的发梢。彼时生物园的菊花开得正艳,与满地银杏交相辉映,恰如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唐・元稹)。“曾老师,你们下周就要走了吧?” 她低头踢着脚下的落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个请求,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我笑着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她抬起头,眼眶微红,鼓足勇气道:“你能不能做我的哥哥?我特别希望有个像您这样,能听我说话、懂我的哥哥。” 我心头一软,自己本就没有兄弟姐妹,面对这样纯粹的依赖,实在无法拒绝。“当然可以,” 我声音放柔,“以后你就叫我乐哥。” 她哽咽着叫了声 “乐哥”,泪水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却只能保持着老师的克制,与她隔着半臂的距离,任晚风将这份纯粹的情谊吹得愈发清澈,就像落在掌心的银杏叶,珍贵而易碎。

实习结束后,毕业的琐事接踵而至,论文修改、毕业答辩,分配去向等忙得我焦头烂额,与邹琼也没能再见,只靠书信维系着联系。她的信来得很勤,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有时还会贴着一枚小小的银杏叶标本。信里,她会分享学习的感悟:“最近读了不少书,每天至少读三万字的中学生文库,渐渐懂得幼稚虽好,却难以应对复杂的世界,学海无涯,唯有勤耕不辍”;会摘录喜欢的文艺理论,从鲁迅的 “隐藏住的意义往往比直白叫出来更猛烈”,到高尔基的 “要使艺术作品具有教育作用,就必须让主人公多做事,少说话”,字里行间满是对文学的热爱;更会附上自己写的小诗,青涩却灵动。

“哥,我会吹哨了,像真正的男孩一样,吹得清亮圆润,你恐怕都比不上。那日放晚学,我吹着哨走过小池塘,荷花羞羞涩涩露出红红的脸,水面微波荡漾,它们大概把我当成了假小子。” “小花开的时候,有一朵就是我的笑容。拽过一片暖风,我裹上一缕芳香,悄悄给你,你接到了吗?” 这些文字像山间的清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字里行间的依赖与思念,含蓄而热烈,让我既感动又惶恐。我知道,她对我的情感里,掺杂着少女懵懂的倾慕,可我是她的老师,即便只比她大几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我在回信里,总是鼓励她专注学业,分享自己读的书、遇到的事,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 “兄妹情谊”,将那些超出界限的情愫,悄悄藏在文字背后,就像银杏叶将叶脉藏在金黄的叶片之下,沉默却清晰。

那年深冬,她竟独自辗转来到我的学校。彼时我正被毕业论文的修改意见和分配去向的事宜搅得焦头烂额,见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烦躁都烟消云散。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她亲手织的围巾,米白色的毛线,针脚略显笨拙,却满是心意。我们沿着校园的小路散步,冬日的阳光稀薄,却依旧能看到枝头残留的几片银杏叶,在风中微微摇曳,像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乐哥,我爸妈不再反对我学文科了,” 她语气轻快,眼里闪着光,“我以后要考你的母校,也要学中文,像你一样。” 我笑着点头,心里满是欣慰。

临走前,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去合一张影,便来到了岳麓山下的麓山照相馆。师傅见我们并肩而立,暧昧地笑了笑,打趣道:“小情侣长得真般配,靠近点,笑一个。” 我慌忙解释:“师傅您误会了,她是我妹妹。” 师傅笑着不再多言,却还是示意邹琼靠我近些。照片里,她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梨涡浅浅,我却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拘谨,双手放在身侧,不敢有半分逾矩。从照相馆出来后,我们沿着湘江大堤走了很久,江水滔滔,寒风萧瑟,却吹不散心底的暖意。“乐哥,五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她忽然问道,眼神里满是憧憬。我望着江面的波光,轻声说:“五年后,你该大学毕业了,或许会成为一名作家,写出很多美好的文字;我呢,或许已成家立业,在某个学校教书。到那时,再想起现在,会是不一样的心境吧。”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走着,我忍不住握了握她柔软的小手,那触感像一片易碎的银杏叶,稍纵即逝。离别时,她含着泪转身,一步三回头,留给我的,是那张合影,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我始终没有想明白,那段纯粹的交往为何会成为实习成绩的 “污点”。或许在成人的世界里,总爱用世俗的眼光去丈量少年人的情感,将那份不含杂质的依赖与欣赏,曲解成不合时宜的情愫。邹琼对我的依赖,是迷茫青春期里对温暖与理解的渴求,是在家庭关系不融洽、内心孤独时,找到的一处可以倾诉的角落;我对她的关照,是作为老师对学生才华的欣赏与期许,是见她如见曾经懵懂的自己,想要为她的梦想添一把力。我们之间,没有逾矩的言行,没有低俗的纠葛,只有如银杏叶般纯粹的美好,却终究没能逃过旁人的揣测与误解。就像 “自古逢秋悲寂寥”(唐・刘禹锡),世人总爱将秋日与悲伤、萧瑟相连,却忽略了银杏叶那种热烈而沉静的美,忽略了秋光里那些含蓄而真挚的情感。

如今,四十余年光阴倏忽而过,我早已从青涩的实习老师,变成了鬓染霜华的金融专家了,走过无数所学校,见过无数张年轻的脸庞,却始终忘不了雅礼中学的那些日子,忘不了那条铺满银杏的小径,更忘不了邹琼的文字与她信里的诗句。每当暮秋时节,走过铺满银杏黄叶的街头,我总会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片落叶,叶片上清晰的叶脉,像极了那段记忆的纹路,深刻而温暖。我再也没有见过邹琼,不知道她是否实现了成为作家的梦想,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位曾被她叫做 “乐哥” 的实习老师,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是否安好。但我始终相信,那段时光里的情谊,是纯粹而珍贵的,它无关风月,只关乎成长路上的相互慰藉与鼓励,是少年心事里最干净、最温暖的一抹色彩。

金黄的银杏叶还在飘落,铺成一条通往过往的小径,我踩着细碎的叶片,在回忆里静静驻足。风卷起落叶,带来淡淡的清香,仿佛又听到了邹琼哽咽着叫 “乐哥” 的声音,又看到了她信里那些青涩的诗句,又感受到了那段时光里的纯粹与美好。原来有些情感,不必轰轰烈烈,不必昭告天下,不必追求一个结局,就像银杏叶年年飘落,年年金黄,即便无人知晓它的心事,它也依旧热烈地绽放着自己的美。含蓄如秋叶,静默如时光,便已足够美好,足够铭记一生。正如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清・龚自珍),那段被误解的实习时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少年心事,早已化作生命里的养分,滋养着我过来的岁月,让我始终相信,世间总有纯粹的情谊,总有不被世俗玷污的美好。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来源:新湖南

湖南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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