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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时间的褶皱

发布时间:2025-08-04 17:05:32

文/刘三旺

去年小舅去世,我回家奔丧,重走了一回那条小路。时值春天,距我第一次独走这条路,已过去三十年。

三十年里,农村变化很大。从一个山坳翻到另一个山坳,新修的三层小洋房随处可见。房前水泥坪上,一个个老人皱成了旧报纸,眯眼在太阳里打盹。一旁下巴贴地的狗子了无生气,听见生人脚步,只抬下眼皮,吠声在嘴里转了几圈,嘴皮震颤两下,又咽了回去。

原本雨天泥泞坑洼的乡道,如今成了平坦水泥路,这掩没在群山中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却也稀疏散落着几盏太阳能路灯。

一切都在变。唯有那条小路,被时光遗弃,深埋在岁月的土堆里发白发荒。也许是少有人走的缘故,路旁茅草疯长,足有一人高。想探清脚下虚实,得猫下身子,用双臂将茅草向两边压开。

走在这小路上,我成了归家的迷途者。不安与茫然涌上心头,家明明不过几里之遥,却像被抛入梦的漩涡,无从着力,只是不断坠向无底的漆黑深渊。

若那些泛黄的土堆上,还长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一切或许不同。可惜土堆之上,只有杂草。没有规整的垄沟,没有挺拔青翠的油菜苗;没有随风起舞的圆叶,没有耀眼的金黄与嗡嗡振翅的蜂鸣;更没有那醉人的清香。

三十年前,这条小路并非如此。它生机盎然。但于我,仍是险途重重。

那时,母亲离开没几年。也是一个春天,她回外婆家有事,要我去相见。我满心欢喜,那是我那些年最深的念想。是的,有哪个孩子不贪恋自己的妈妈。

三四岁时,我的过一场大病,几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母亲一边操持家计农活,一边背着不省人事的我四处求医。几多辛酸,最后在一个赤脚医生那里,把我的命捞了回来。医生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来,病果然再未复发。母亲走后,我常搬个小马扎,坐在院门口,望着对面山峦发呆。就那么看着夕阳西下,树影斑驳,云聚云散,总要守到天彻底黑透才回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要去见母亲。家里没人反对,也没人支持。对八岁的我,独走六公里山路,无疑是巨大的挑战。我曾经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走的一段路。

六公里的路程不是问题,问题在我还小,对路途中的未知充满害怕。我特意选了正午时分动身。沿着老屋后半山的小路前行,起始一段,目力所及,到处是黄澄澄、金灿灿的油菜花。阳光铺满春野,蜂群穿梭花海,振翅的嗡鸣有节奏地敲击我的鼓膜。隔三岔五,还能看见躬身劳作的农人。

可随着行程深入,人烟逐渐稀少。漫山油菜花被茂密山林取代。周遭骤然安静,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心跳声。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大声唱着新学的歌曲壮胆。在山阴处,树上飘荡的白色包衣袋,隐约可见的大小坟茔,群山耸峙的默然压迫……一些害怕的念头,如脱缰野马,猛烈撞击我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我不得不奋力奔跑,歌声渐次变形,终成带着哭腔的喑哑。

绝望之际,我终于跑出山林尽头。一大片油菜花蓦然呈现。母亲站在花海中,微笑着看我,亲切呼唤,将我拥入怀中。我至今都认为,那天我看到的母亲,是世上最美的母亲。

后来,母亲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县城做生意,并且稳定下来。她接走了姐姐。暑假时,我也会过去团聚。

起初家里不让去,毕竟路途遥远,我年纪又小,难保不出现意外。平日沉默寡言、乖巧懂事的我,这次犟了起来。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示威后,家人只得放行。我如愿以偿——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孩子奔向母亲的心。

我面临新的问题:那时交通不便,从老家到母亲所在的县城,要转四五趟车。我按母亲信中的嘱咐,折腾得头晕眼花,总算上了直达大巴。本以为顺遂,意外还是发生了。

夜里,想着美美睡一觉就能见到母亲、姐姐,可初出远门的兴奋让我难以入眠。更添辗转的是,车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满车都是酣睡声、梦呓声,我独自望着窗外掠过的夜色,心里既有对相见的期盼,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局促。几次起身想跟司机说些什么,脚刚挪到驾驶室旁,又悄悄退了回来。

就这样煎熬了大半夜,终于有人把车喊停了。在服务站,我终得一次酣畅淋漓。那是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夜,却也是生命中最畅快的一次释放。如今想来,世界真是奇妙,痛苦与快乐,总要相生相伴。

这段经历,让我后来对长途大巴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上大学后,寒暑假往返学校与老家,每次坐大巴前,我总会下意识地少喝水,上车前也总要仔细打理好随身事宜,才安心踏上行程。

时光荏苒。如今母亲已年过花甲,我也娶妻生娃,有了小家。虽相隔仍是几百公里,相见理应更易,事实却非如此。

视频通话里,母亲总要和孙女们说说话,夸她们越长越漂亮,让她们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也总叮嘱我有空带妻儿去她那儿住住。我每次都应着,却总是五一推十一,十一推春节,一年年便这么推了过去。

今年春上,邻居三伯去世,我带妻娃回了趟家。闲聊间惊觉,身边的叔伯们一个个已是白发苍苍,步入耄耋。记忆里那一双双能扛起千斤重担的遒劲有力的臂膀,如今松垮如池塘里枯败的荷叶。是啊,我们长大了,也在把长辈推向衰老与死亡。

我走向那摇摇欲坠的院门。院子里,哀乐声时强时弱。我在院墙根蹲下。小洋房在农田间耸立,阻断了我投向远方期盼的目光。

我从不遗憾过往。只遗憾,即便在梦里,母亲的身影,也从未出现在屋前的青石阶上。

作者简介:

刘三旺,笔名墨锋,在省级刊物发表《鬼门令》等连载小说多篇。

来源:新湖南

湖南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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