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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曦,赫曦

发布时间:2022-05-20 11:04:44

  向敬之

  一

  岳麓书院横绝千年,除了有丰富的史料证明和生动的历史叙事作为支撑外,宋真宗于大中祥符八年(1015)御赐时任山长周式的匾额,至今还高悬于书院大门之上,与下方著名的门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相得益彰。

  然而,走进岳麓书院,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宋朝真宗皇帝御书的门额,而是一个规制并不高大的戏台子。

  整齐肃穆的读书重地,忠孝廉节的文脉赓续,为何在跨进前门不逾两三米处,建一个颇具湖湘风格的亭台,名曰赫曦台,阻隔于通向千年书院的大门前路呢?

  初涉书院,看到这一座高台,有些逼仄的压迫感。然而,这一台子,犹如这一方书院一样,有着千年的故事,直接联通了朱张会讲的佳话。

  南宋乾道三年(1167)九月,东南大贤朱熹闻湖湘学派代表人物张栻重修岳麓书院,主张“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张栻《宋岳麓书院记》),而自闽来湘,不远千里,兴致犹隆。尤其二人尝论“中庸”之义,三昼夜不辍,为中华文化史和思想史创造了一个会讲激辩的经典佳话。

  应邀而来,客随主便。朱熹讲学岳麓、城南书院,停留二月,常与张栻晨起后,登麓山顶,观日出东来。某日,朱熹看到一轮红日喷薄,兴奋地大呼“赫曦,赫曦”,并在《云谷记》中动情地写道:“余名岳麓山顶曰赫曦。”

  以文会友,情契深长。张栻筑台,朱熹题额。于是,赫曦台从此有名,也近千年。

  为了纪实二人情谊,他们还联句成诗:“偶泛长沙渚,振衣湘山岑。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前四句为朱子晦庵起兴,后四句为南轩先生咏叹。借景抒情,直抒胸臆,一联“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滚烫书生发愤、报国不悔的赤子情怀。被作为“登岳麓赫曦台联句”,刊刻于今时赫曦台上,标示这一座中国特色的古台的前身由来。

  《一统志》也有记载:朱子尝改岳麓山顶曰赫曦,亦以名台。《长沙府岳麓志》更为详尽地记录它的后来:台上悬崖有篆字数十隐见不明。嘉靖戊子,知府孙存建亭于山下,后人以祠道乡,旧址改建为高明亭。道光元年修葺书院,改前亭为台,榜之曰赫曦。现赫曦台仍在岳麓书院前。

  也就说,最初的赫曦台建于岳麓山顶,临近字迹神异的禹王碑。而张栻所建的赫曦台,曾毁于岁月流逝之中,直至明嘉靖七年(1528),长沙知府孙存复建“赫曦亭”于原址。

  而在孙存复建亭子的二十年前,三十六岁的王阳明因直言疏救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二十一人,得罪横暴专权的大宦官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驿,于正德三年(1508)春途经长沙时,留止八日,期间曾写诗望见赫曦台:“隔江岳麓悬情久,雷雨潇湘日夜来。安得轻风扫微霭,振衣直上赫曦台。”

  此时已有赫曦台之名,但正式命名为赫曦台,则是清道光元年的事情了。

  二

  赫曦台之所以能传承千年,一是因为它为朱张情谊的一处历史见证,二是它凝结着书生报国的情结而凝神聚气。

  赫曦者,灿烂透澈的阳光也。屈原《离骚》有云:“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赫戏”,就是赫曦。把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意思说:我从初升的灿烂阳光中,突然看见了遥远的故乡。

  朱熹一生遍注儒家经典,在其晚年,却花费大量时间写作《楚辞集注》《楚辞辩证》《楚辞音考》《楚辞后语》等作品。这是与他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与人生遭际密切相关的。庆元元年(1195),权臣韩侂胄擅政,制造“伪学之禁”,指道学为“伪学”,把“四书”“六经”定为禁书,诬奏伪党五十九人,朱熹被打成“伪学魁首”,去职罢祠。朱门得意弟子蔡元定,被诬为朱熹的左右羽翼,贬湖南道州编管。道州蛮荒,气候恶劣,蔡氏很快抱病而逝。遭受多重打击的朱熹,失去了继续深究理学精奥的心力和氛围,于是发愤研究楚辞,表达自己虽逢灾厄也绝不与邪恶势力妥协的意志。

  当然,厄运横来为晚年遭遇,但也可见他早年读过楚辞,对古圣前贤的长篇大作,烂熟于胸。中年时期,为了弘扬理学,他主动来湘与张栻交流。在岳麓山顶,看到初升的太阳,突然大呼“赫曦”,无疑受了屈子《离骚》的深刻影响。

  深秋莅湘的朱熹,虽然和湘学大儒张栻,一同主导了打破壁垒、文化融合的会讲盛事,目睹了士子云集、车马熙攘的学界繁荣,也深入感受了麓山深秋的奇异风景,对湖湘胜景和麓山胜境有着无限的钟情和恋爱、憧憬和期待。但是,离家千里的他,应该对故乡有着形形色色的牵挂。

  赫曦之光,照见大地,照鉴人心。中和天人之美,在自然风光里,在深切情思里。虽然朱熹此次归去后,不久重返潭州出任知府,兼湖南安抚使,将英年早逝的张栻未竟的传道事业发扬光大,但还是不能逆转赵宋王朝日渐衰败的颓势。

  故人俱往矣。赫曦台和岳麓书院一样,也几番毁坏重建。然而,历史的天空始终铭刻着朱张的印记。文化的盛事,跨越时空,历久弥新,已经在日月轮转中绽放光彩。

  乾隆四十七年(1782),大清王朝发生了两件文教大事。于国家层面,历时十年修纂的煌煌巨制《四库全书》告成;而在湖南,曾受到乾隆皇帝御书“道南正脉”鼓励的最高学府岳麓书院,迎来了大儒罗典出任山长。

  罗氏五次连任,掌教27年之久,奉行“非专衡文,当以育才为本”的主张,坚持“造士育才”,“坚定其德性,明习于时务”(严如煜《鸿胪寺少卿罗慎斋先生传》,转引自杨布生《岳麓书院山长考·罗典》),培育了一大批经世志士,其中以陶澍、欧阳厚均等出类拔萃。他在上任第四年,于书院大门前坪建一台,曰前亭,又名前台,纪念追思六百余年前的朱、张二贤。

  青瓦为顶,琉璃为脊,前部单檐歇山,后部三节单层弓形硬山,挑檐卷棚,开敞的格局,虽然与前门距离相近,但也有一种在庭院深深中,虚怀若谷的执着。

  建台之初,并没有今日所见、分别题在两壁上的“福”“寿”二字,各高1.3米。据传嘉庆十二年(1807)湖南乡试放榜次日,九十高龄的罗典赴省府鹿鸣宴,院中诸生谈论学问,一个自山顶云麓宫下来的道士,自称善书能诗,却不受儒生们待见。道人愤愤然,拾起一旁的扫帚,饱蘸黄泥水,在右墙上一笔挥就一个寿字,昂首而去。

  道人为何独独留下一个寿字呢?

  儒家至圣先师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提出“仁者寿”,《礼记·中庸》也有言:“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德者寿,是儒家养生思想的一种境界。遭遇冷落的道人,以一个寿字,嘲讽儒生们缺乏仁爱心,或说寿至耄耋的罗典教了一批没有礼貌的学生。当然,他可能也很大度,寻罗典不遇,留下一个大大的寿字送给他,表示对他的尊敬。

  罗典归来,见墙上书法如走龙蛇,遒劲有力,惊为仙迹。后来,他为了两壁对称,在左壁补书了一个大小相同的福字,貌似在援引道家祖师爷老子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警惕学子要摒弃门户之见,以免可能存在的祸。故而,有了今天登台最为醒目的两个大字,大小相似,但走势、用墨差异明显。

  若将罗典所题的福字,所赴的鹿鸣宴,以及道人所留的寿字,组合一起,福禄寿之意,浑然天成,表达着一种期待学子成长的美好心愿。传至今日,仍有不少游客,居中面墙,闭目前行,用手掌触及字迹,试探自己触及字心的运气。

  字心者,自信也。置身千年书院,感受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和核心价值,以及其赋予的时代内涵,提神振气,以文化人,铸魂润心,在博大精深的文脉赓续中树立文化自信。这是岳麓书院千年传承的根魂所在,也是其影响后来的历史认同。当我们今日踏入这一座千年书院,第一目所见就是赫曦台所示的历史凝重。这些,既是朱张遗留与后世所保存的文化净土,也是罗典继往开来的育人襟怀。

  罗典病逝十年后,其弟子欧阳厚均接掌书院,他在道光元年(1821)发现当年朱子题额的赫曦碑刻,于是改罗典所命名的书院前亭为赫曦台。

  三

  正式命名后的赫曦台,巍然屹立于苍苍嘉树之中,迎送展露在茫茫尘世的人。

  重返历史现场,晚清中国面对早已进入现代化进程的西方列强,虽然自身庞大,但已外强中干,频遭霸凌。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断崖式衰败成为了清政府残喘续命而不能逆袭的命运。纵有欧阳厚均的亲传弟子曾国藩、魏源、郭嵩焘、刘蓉、左宗棠、曾国荃、罗绕典、胡林翼等,怀着中兴国运的梦想,借平定内乱残酷镇压,殚精竭虑地拼尽人生,也未能改变清廷覆灭如麓山枫叶般的宿命。

  谭嗣同、黄兴、蔡锷为首的第二代湖南人才集群,引爆中国社会变革,推动旧民主主义革命进程。他们犹如一瞬灿烂的光芒,照亮寻找出路的中国,以一场史无前例的新变,为毛泽东、蔡和森、刘少奇等时代大才引领共产主义先进思想改变中国,创造了一系列历史条件。一代代、一批批、一群群,从千年书院,从赫曦台前走过的学子,扑下身子,在中华大地上勇毅激越,实现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成就人才、传道济民、实事求是、经世致用”的文化育人事业,影响后来。

  他们灿若繁星,照亮了千年书院传道济民的历史天空,显耀成岳麓文脉经世致用的人文胜景。这其中,有周式、张栻、朱熹、王阳明、吴道行、罗典、王先谦等老师守护根脉的育才初心与殉道精神,也有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杨昌济、毛泽东等学子经世济民的敢为人先与天下己任。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厚重的文化历史感中,洋溢着活力青春态,夹杂着忠义人情味。胸怀家国天下的赤子们,以不同的时代担当和历史使命,始终保持着赫曦如来的光彩姿态。

  朱熹所呼的“赫曦”,后人所修的“赫曦”,就是文化的希望,也是国家的未来。1957年11月17日,正在苏联访问的毛泽东,在莫斯科会见我国留学生等时,开头就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正是朱张当年在岳麓山顶晨步时所见的“赫曦”。足见岳麓书院中的赫曦台,曾深刻影响着一代伟人的思想和对青年学子的看重。

  就在毛泽东访苏的两年前,即1955年10月,曾为青年时代的同窗好友周世钊专门题写了一首《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离湘三十年,他念念不忘当年在橘子洲头、在岳麓山顶、在赫曦台上,与周世钊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沁园春·长沙》)。

  日用而不觉,奔走向未来。岳麓学子们在千年书院中,每一天沐浴赫曦的洗礼,每一代承载赫曦的使命,相互照亮,成为富有智慧、拥抱天地的哲人。

  赫曦,赫曦,哲人归来兮。穿透枫林的呼吸,洇开千年的晨曦。在江天暮雪的春色里,遇见怒放生命的朝夕。

  不争潮汐争朝夕,每一刻都是格物致知,幸福相依。不问忙碌又寻觅,魂梦中牵绕翠微苍苍,风涛万里。

  哲人归来兮,经世而求是。日月会讲兮,照见山水里。什么是清扬之曲,什么是智慧之诗。飘飞歌里画里,千里万里,一路追寻,追寻蓬勃不息。

  赫曦,赫曦,哲人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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