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康乐
风从湘江上游漫过来,带着水汽掠过发梢时,脚下的青石板已沁出几分凉意——这便是橘子洲了。江波在洲的两侧缓缓舒展,似有人专门铺开的碧色绸缎,洲上的桔树挂着青黄相间的果子,风一吹,叶尖的露珠“啪嗒”滴在衣领上,那凉意倏地窜进皮肤里,叫人瞬间清醒。我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都去橘子洲头散步,洲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处建筑、景观都融进了我记忆的深处。
往前踱几步,朱张渡口的石碑便撞进眼里。碑身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目光抚过“朱张”二字,仿佛能触到八百年前的晨光: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理学大家朱熹自福建崇安启程,衣袍沾着江南潮气,乘船泊在此处;时任岳麓书院山长的张栻立在岸边相迎,手里攥着刚誊写好的讲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两人踏着石阶登岸,脚步声混着江涛“噔噔”响,后来都化作书院里“太极之理”的激越论辩。这场持续两月的“朱张会讲”,让“仁”与“理”的哲思随湘江流水漫向三湘大地,而这渡口,便成了理学薪火南传北递的重要节点。如今垂柳仍垂着当年的枝条,飞鸟掠过江面时,影子落在水波里晃荡,竟让人分不清是此刻的生灵,还是千年前掠过他们船帆的那一只。
再往洲心走,道旁草木渐密,唐生智公馆静静立在那里。红砖外墙在阳光下泛着民国特有的沉稳光泽,拱券门窗线条流畅,欧式风格里藏着中式院落的雅致。这座建筑藏着两段足以载入史册的记忆:1937年冬,公馆的灯彻夜亮着,唐生智收拾行装时,面对“南京难守”的劝诫,将佩剑往桌上一放,声比江风沉:“城在人在。”金属剑鞘磕出的“当当”声,成了他奔赴抗日前线的誓言;到了湖南和平解放前夕,这里又成了隐秘的“决策室”——程潜从邵阳(宝庆)冒险潜回长沙,躲过国民党特务的拦截,与陈明仁及中共地下党人在此彻夜商议。昏黄灯光下,他们眉头紧蹙斟酌每一个细节,让这座公馆在铁血之外,又多了推动历史走向光明的厚重。如今风穿堂而过,似还带着当年的余温,让人忍不住放轻脚步,怕惊扰了那段既惊心动魄又满含希望的时光。
转过一片桔林,视野忽然开阔——湘江在此拐了个弯,远处岳麓山如黛色屏风,爱晚亭的飞檐在层峦间隐约可见。脚下土地骤然生出熟悉的厚重,仿佛看见青年毛泽东立在江边长堤,青布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1925年深秋,他望着“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景象,笔在纸上疾书,“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意气,顺着笔尖落在纸上,也融进洲上的泥土里。他常与进步青年在此漫步,探讨国家前途,还邀众人在洲东头游泳,“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呐喊,曾盖过江涛声。如今高32米的毛泽东青年艺术雕塑矗立洲头,与岳麓山、长沙城构成壮丽画卷,成了后人感悟初心、汲取奋进力量的精神地标。
橘子洲的故事里,从不止有风云人物。往昔洲上百姓依水而居,清晨摇着渔船出江捕鱼,傍晚在桔树下晾晒渔网,邻里间借一碗米酒、帮一把农活的烟火气,在老长沙人口中代代相传。那些平实的日子,让这片土地在厚重之外,多了几分温润的生活气息。
如今的橘子洲,早已不是昔日江心的静谧长岛。作为国家5A级景区,朱张渡口的石阶、毛泽东青年艺术雕像下的陈列馆展陈,留住了历史的痕迹;桔园、梅园、竹园的生态景观,让“橙桔飘香”的古意与现代园林相映成趣。每到节假日,日均数万游客来此:有人在湘江畔诵读《沁园春·长沙》,重温伟人青年豪情;有人在朱张渡口驻足,触摸理学文化的脉络;还有人带着孩子在雕塑前驻足,听长辈讲那些藏在洲上的故事。这里不再是孤立的历史切片,而是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让文化活起来的载体——年轻人在此拍国风写真,将朱张会讲的故事发在社交平台;研学团队沿着历史足迹行走,在实践中理解湖湘文化的“经世致用”;寻常游客带着家人漫步,在山水间感受“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理念。
暮色渐浓时,洲上的灯次第亮起。游客的笑声从桔园传来,孩子们举着刚买的桔子跑过,留下一串甜香。站在毛泽东青年艺术雕塑下,看江波映着灯光如碎金晃动,风又吹来了——这一次,能闻见朱张论道时的墨香、唐生智佩剑的凛冽、程潜等人谋划和平的期盼、青年毛泽东的豪情,更能闻见此刻桔子的甜、游客的笑,还有洲上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原来橘子洲从不是静止的风景,它是活的:是八百年前传递理学薪火的渡口,是近代守护家国与迎接光明的堡垒,是青年探索革命道路的舞台,更是如今让文化传承、让人们感受历史温度的生活空间。江水流了千年,洲上的故事也续了千年,当我们站在这里,脚下的青石板、手边的桔树枝、眼前的江与山,都在诉说:历史从不是遥远的过去,而是融入当下、指引未来的力量。而这橘子洲,便是长沙“山水洲城”里,最生动的历史课本,最鲜活的文化坐标。
(曾康乐,中共党员,高级经济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中南大学法学院在职研究生毕业。曾担任某央企驻湖南分公司负责人。发表小说、散文、论文近百篇)
来源:新湖南
湖南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
华夏经纬网络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