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崛起(上、下册)>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序
去年初,我为湖南教育电视台录制了一部电视讲座,名为《湘军传奇》。其时,无讲稿,仅列提纲,每日独对摄像机,讲上两个钟头,一连录了一个多月,方告毕役。说这些,不是为了显摆什么胸有成竹,而是老实交代,由于时间不够与精力不济,此次讲座准备得并非十分充分;同时,也让我有机会向电视台领导尤其是制片人田思思女士表达我的谢意,谢谢他们的大度与信任。然而,准备不充分,讲得也磕巴,并不意味这个讲座不是一个好的电视节目。经过精心的后期制作——串词、剪辑、画面与音乐,讲座的播出,相对于讲座的录制,简直有脱胎换骨的区别。巧妇固不能为无米之炊,然而,只要有一些稍能入咽的材料,巧妇必能因难见巧,做出一桌可口的饭菜。
节目完成,再蒙出版家尚红科先生的美意,希望我能将讲座内容整理成书。讲座的主题是湘军——严格地说,指自创建至克复南京期间的湘军——此系鄙人关心有年的题目,窃谓积力既久,不无一得之愚,以此,虽非巧妇,我也硬着头皮,割肉择菜,炖炒烹炸,期于不辱使命。既为讲座,形成文字,自然极端的口语化。口语化,有利有弊。其利在于易解,其弊在于辞费。我所做的,就是尽量将故事脉络保存完整,而删除太过拖沓重复的部分,同时,对措辞造句稍加润饰,以便阅读。加上黄海龙先生的细心编辑,此书终于成形。然而,这份工打得如何,尚祈读者评判。
是为序。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目录
开场白
1“无湘不成军”
2团结绝不是湘军的特点
3为什么书生能带兵
4八卦湘军
第一部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
1曾国藩:低姿态创业
2理学将军罗泽南
3王錱:“湘军王老虎”
4不是冤家不聚头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
1赢得外号“曾剃头”
2练水师:一个创意改变一生
3首战:曾国藩跳了湘江
插曲:铜官感旧图
(曾国藩自杀未遂引出的一段是非)
三、田家镇之战
1名将塔齐布
2田家镇之战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
1很委屈:“湖北巡抚”之议
2“曾钦差”的苦恼
3和皇帝交情的冷暖时光
4来自朋友的伤害:和左宗棠翻脸
第二部大器晚成左宗棠
一、左宗棠在湖南
1四十岁以前的乡下岁月
2左师爷:湖南“最有权势”的人
3在湖南的财经新政
二、樊燮案
1“忘八蛋,滚出去”
2湖南、湖北、中央:官场秘密角逐
3“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
考证:左宗棠是否曾向洪秀全献计献策?
第三部“枭雄”胡林翼
一、“高干子弟”胡林翼
1做人做事四项原则
2“驻京办主任”的风流岁月
3乡居造人事业
二、地方干部胡林翼
1在贵州:年轻有为的地方官
2不称职的军事指挥官
3奓山之溃:民间记忆里的胡林翼
4收复武昌:罗泽南之死
三、巡抚的特别手段
1督抚同城:和总督搞好关系
2枭雄本色:人事财政一把抓
3胡林翼派红包
第四部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
1三十岁前:全能将才
2岳州故事:有智有勇
3无情军令有情将军
二、攻克九江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
第五部湘军的困境与机遇
一、军事困顿
1曾国藩、胡林翼再次出山
2机会来了:江南大营崩溃
二、肃党与湘军
1肃顺其人
2肃顺与湘军
三、太平军、湘军的战略博弈
1围魏救赵:李秀成轻取杭州
2太平天国:天京御前会议
3上巴河会议:湘军的四路进军之策
第六部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
1多隆阿新贵
2鲍超:一战成名亿生寺
3谁做统领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
1孤军深入小池驿
2黑暗中的笑声
3鲍超的将领之道
4战后休息
第七部湘军的前途
一、湘军的前途
1胡林翼高瞻远瞩
2曾国藩保守
二、祁门之劫
1曾国藩新官上任
2祁门患难时
3要不要北京勤王
4李鸿章祁门出走之谜
三、胡林翼英年早逝
1武昌危急:胡林翼的烦恼
2陈玉成的烦恼和李秀成的小算盘
3胡林翼之死
第八部安庆之战
一、曾国荃打安庆
1降将韦俊:打枞阳
2降将程学启
3鲍超赤岗岭杀降
4陈玉成的战术
5血战
6曾国藩入驻安庆
二、李鸿章的新机遇
1上海请援
2李鸿章初入曾幕
3“李广才气无双”
4派谁去上海
第九部战天京
一、大战前夕
1湘军极盛时的势力范围
2血战雨花台
3阴阳怕懵懂
二、曾氏两兄弟
1曾国荃的固执
2曾国荃的玩笑
3曾国藩奏折速成班
4故事揭秘:克复南京后的第一份奏折
5李泰国舰队事件:曾国荃惹的奏折麻烦
6沈葆桢风波
7淮军要不要助攻
三、东征大结局
1艰难的胜利:攻克南京
2疑案:首登之功
3曾国藩、左宗棠的笔仗
4曾国藩想不想做皇帝
第十部尾声
1湘军大佬的未来发展
2湘军与淮军的矛盾
3湘军的遗产
4结束语
湘军大事年表开场白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1)
○湘军的“湘”,最初其实是指湘乡。“无湘不成军”的意思也并不是“军队里要是没有湖南人就难以成军”,而是表扬湘乡勇最为善战,最为精锐。
○为什么书生能带兵?不是因为他诗写得好,文章写得好,能够感染人,所以大家跟着他去战斗,而是作为读书人,他有机会进入官僚系统,有机会去接触、运用国家的资源来为军队筹饷。
1“无湘不成军”
“湘军”一词的构词法,值得说几句。“湘”是湖南,指地域,“军”是军队,可以说是一个行业,那么,所谓湘军,即以地域加上行业,合二为一,成为一个词。与之类似,有晋商、徽商,乃至绍兴师爷、扬州瘦马,都用了相同的构词法,前面是地域,后面是行业,且都在历史上成为一个专词。
然而,再细细分辨这两个字,会有新认识。“湘军”之“湘”,现在都理解为湖南,可是,回溯到这个词最初被使用的时候,我们发现,“湘”不是指湖南,而是指湘乡。当王錱、罗泽南在湘乡组练一千余名乡勇,去到长沙接受曾国藩的节制,这支军队就叫“湘勇”——来自湘乡的勇营。当时,除了湘勇,还有宝勇(宝庆)、浏勇(浏阳)、平勇(平江)、镇勇(镇筸)等各色称号,皆是与湘勇平行并列的名词。可知,彼时的“湘”字,只是一县的代指,而非全省的简称。至于“湘勇”或曰“湘军”之“湘”,终与“湖湘”之“湘”画上等号,是后来的事。
随着湘军名气看涨,又有了一句名言,曰“无湘不成军”;通常理解为军中无湖南籍将士则难成劲旅,甚或暗示中国之将才士气以湖南一省为最,则此一“湘”字又指湖南。其实,这又是一个误会。最初,此字仍是指称湘乡,而这句话不过是用来赞美湘军创始人——罗泽南,意谓他所率领的湘勇在当时的湖南省内是最精锐的部队。增字释义,应说“无湘乡勇不成湖南军”,才是原义;后世理解为“无湖南兵不成中国劲旅”,固然不无经验上的证据,终与历史上的证据相悖,不宜滥用。
曾国藩麾师东进,终克天京(南京),其间,“湘军”二字渐渐见诸公文,众所周知。然而,其时所谓“湘军”,与今日所讲的湘军仍有不同的地方。当时公文,有时用湘军,有时用楚军,有时称湘勇,或又称楚勇,而这些词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即“湖南军”。同时,如“豫军”(河南)、“苏军”(江苏)、“江军”(江西)、“鄂军”(湖北)等称号,都是指称某省的军事力量,与“湘军”是同一用法。而后人所理解的湘军,则专指由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统率的以湖南籍将士为主体的军队。两者是有区别的。当时,在湖南省,除了曾、胡等人所率的湘军,还有巡抚、提督统制的绿营,以及地方上的零散武装,这些军队都被称为湘军。湘军真正成为今天我们所理解的湘军,被赋予专有名词的意义,还需要时间。包括胡林翼、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刘坤一在内的历任湘军统帅,在咸丰、同治、光绪三个朝代,迭出代兴,南征北战,这才将“湘军”两个字从泛指的名词塑造为专有的名词,从这以后,也才有了所谓湘系、湘军集团的说法。
湘系,即湘军系。曾国藩及其弟国荃所部属于湘系,其他如胡林翼、左宗棠、刘长佑、彭玉麟、刘坤一等人也是湘军系;这些人及其部队,相互间当然有联系,但亲疏有别,并非抱成一团、不分彼此,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相联属。在湘军内部,早有非湘籍人士担任高级将领的例子,如塔齐布(满洲),如鲍超(四川),都是湘军的统帅。在后期,则有著名的徽商胡光墉(雪岩),他跟左宗棠关系密切,也可以视作湘军集团的一员。又如吴大澂(江苏人)——他率湘军参加甲午战争,在北方全军崩溃,可以说,湘军最后就“断送”在他手上——也可视为湘军集团成员。此外,则是出身于湘军统帅幕府的文职人员,以及未在湘军任职但与湘军统帅关系密近的中央或地方官员,他们也属于湘军系。在此意义上,“湘军”不仅是个军事组织,而已成为政治、经济乃至文化上的概念。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2)
有趣的是,自甲午战争,直到民国开国,乃至后来的抗日战争,这期间也频繁出现“湘军”这个词。辛亥革命时,参加革命的有湘军,去镇压革命的也有湘军;民国军阀混战,其中也有湘军;抗日战争时期,有些军队因在湖南作战,或因军中湘籍将士比较多,也被称为湘军。当然,以上这些不过是遵循历史惯性,沿用以前的称呼而已。
2团结绝不是湘军的特点
说完湘军之“湘”,再讲湘军之“乡”。
湘军将领以湘乡籍人士为多,然而,湘军统帅,除了曾国藩、国荃兄弟,其他几位都不是湘乡人,如胡林翼是益阳人,左宗棠是湘阴人,彭玉麟是衡阳人,刘坤一是新宁人。再看士兵,固然有“无湘不成军”一说,表示湘乡士兵绝对是优质兵源,但是否意味着只有湘乡兵才是湘军主力,才能成为精锐部队?不是这样的。湖南一省之内,湘乡一县之外,还有不少出产优质兵源的地方,如邵阳,如湘西辰沅一带,如衡阳。再者,根据一贯流传的湘军选兵标准——尽量选用“朴实农夫”,而不要选用“城市油滑之人”,如长沙人——似乎可以判断,长沙府不能出产优质兵源,但是,偏是这些“城市油滑之人”,一旦遭遇名将,也能训练成为雄师,譬如勇冠湘军诸部的“霆军”。
曾国荃回湘乡募勇,曾说,兵源最好出自离他家附近若干里的范围,稍远一点,哪怕同是湘乡人,也不可靠。这种标准,有什么道理呢?除了同乡在语言习俗上比较亲近,易于沟通,恐怕并无太多道理可讲。有人说,我们湖南人如何如何不得了,他省的人都比不过咱们,这是一种成见;有人说,我们湘乡人又如何如何不得了,省内咱们最能做大事,这就更狭隘一点;至于曾国荃,则仿佛在说,我们家门口的人如何如何不得了,除此之外再无什么人才,这真是最狭隘的成见。这种地域上的成见,实在是将来湘军集团之地方主义、宗派主义的滥觞。一县之人还要搞歧视,其负面影响可想而知,未来,湘军中湖南人与外省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最终引发“湘淮不和”(即湖南人与安徽人之间的争斗),譬如,李鸿章作为安徽人,从湘军中愤而出走建立淮军;程学启本是曾国荃部下的猛将,只因受不了湘籍人士的歧视,脱离湘军,转投李鸿章;还有攻克南京首先入城的朱洪章,因为是贵州人,也受到湘籍人士的排挤,落落寡欢;直到光绪年间,王闿运还在感叹,湘淮之间的矛盾无法调解。当然,负面影响也可能结出正面的成果。譬如淮军之成立,淮军之成为劲旅,李鸿章之成为一代伟人,正是这种负面斗争无心插柳得出的成果。同时,湖南本省人之间也斗得厉害。譬如,建军元老罗泽南与李续宾——他们的关系曾被很多人误会,说续宾是泽南的弟子,其实不是;续宾之弟续宜才是泽南的弟子,续宾不是——各领一军,都是湘军名帅,虽有并肩作战的时候,却也有很多不和的事迹。我们看李续宾年谱,他的家人、部下,就讲了很多两人不和谐的故事。又如,湘军初建,王錱和曾国藩亦不和谐,刚开始合作,就分道扬镳。此后,曾国藩与左宗棠,左宗棠与郭嵩焘,也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可以说从头斗到尾,甚至至死都不原谅。如郭嵩焘对左宗棠,当他听到左宗棠的死讯,在日记中写道:“且伤且憾”。“伤”,指左宗棠为国家元勋,又与自己有数十年的交谊,于公于私,他的逝世都令人伤心;“憾”,则谓左宗棠“矜张恣肆”,“专恃意气”,本来能做“一代名臣”,却因为这些坏毛病而不能达标,真是“自毁已甚”(《郭嵩焘日记》光绪十一年八月初三日)。举世公认,左宗棠是一代伟人,郭嵩焘却抱着私怨,不肯承认,可想而知他们的矛盾有多深。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3)
这些争斗,有时候显得非常的残酷,与“团队精神”大相冲突,不妨说:团结并不是湘军的特色。尽管确实有这么多湖南人一起做好了一件事情,但是仍然要说团结不是他们的特色。为什么这样讲呢?这个“为什么”在此不便展开,讲不清楚,希望在接下来的讲述能够提供答案。在此,只讲曾国藩在军中经常强调的一句话,曰:“胜不攘功,败则相救”。打了胜仗,有几分功劳就领几分奖赏,不要把别人的功劳抢过来,也不要虚报自己的功绩,这是“胜不攘功”;“败则相救”,则说一同出战,谁的战况好一点,而友军那边有麻烦,那么,行有余力就该去救助友军,尽管这么做可能让己军陷入困境,但一定要去救;如果袖手不管,甚而在军中形成这样的风气,那么,湘军就难以成功。曾国藩这句话,本是用来总结绿营崩溃的教训——清代的国家经制军队是绿营,绿营崩溃之后,像湘军这种勇军才登上历史舞台。曾国藩不想让湘军成为另一个绿营,才时刻拿这句话提醒将领们。这话固然说得对,但是,正因为湘军将领之间、各支军队之间确实出现了“胜则攘功,败不相救”的情况,他才要格外强调这条军令。这种情况,不是一起两起的孤立事件,而是在湘军作战的过程中经常发生。因此,可以说,团结不是湘军的特色。
至于不团结却能做成一桩大事业,这是什么道理?这就需要我们回顾湘军历史,看一看从组建到攻克南京,再到各军分头发展,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梳理这些事实,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出答案。
3为什么书生能带兵
接下来要解释湘军之“军”。湘军不是一支组织严密、有唯一统帅、令行禁止的军队。湘军内部有不同的源流,不同的派别,不同的山头。湘军主要分为两大派:一是老湘营,一是曾军。其实,在此之前,已有一支由湖南人组建的军队,规模可观,堪称湘军的嚆矢。此即咸丰元年(1851)由江忠源江忠源(1812—1854),字常孺,号岷樵。湖南新宁人。道光十七年举人。二十九年,署浙江秀水知县。咸丰元年,赴钦差大臣赛尚阿广西军营效力,在籍募勇500人,号“楚勇”。三年,擢湖北按察使,旋授安徽巡抚,率部入守庐州(今合肥),明年,城破自杀。谥忠烈。率领赴援江西的楚勇。只是,江忠源去世早,他的军队虽然由他的兄弟继承,但终未能发扬光大,不足以形成一派。
老湘营几乎全由湘乡人组成,由王錱创建、训练与指挥,他去世后,其军交由左宗棠率领。在宗棠的统带下,这支军队逐渐扩充,自江西经安徽一直打到浙江,与曾国藩、李鸿章的军队协力消灭太平天国;后转战福建、广东,追剿太平军余部;续又挥师北上,在中原与捻军作战;最终奉命进入西北,在陕、甘、宁、新作战,立下彪炳战功。这就是老湘营。
曾军则是曾国藩、国荃兄弟的直属部队。其初,部队由国藩亲率,在湖南、江西作战,然而战绩不佳,偶有昙花一现的时刻,大部分时间仍是平平无奇。其后,国藩回家守制,军队由国荃接管,自此才逐渐成为精锐之师,攻克安庆,收复南京,立下清廷战胜太平天国的头功。然于收复南京之后,此军大部遂被裁撤,不能像老湘营一样,在攻克南京之后还继续战斗了十几年。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4)
此外,胡林翼主政湖北期间,李续宾、鲍超受其节制,称为“鄂军”。李、鲍之军实为当时清方阵营中最精锐的部队,他们并不接受曾国藩的指挥。直到续宾战死、林翼病逝,鲍超调归曾国藩指挥,“鄂军”才解体。
老湘营的生命力强于曾军,鄂军的战斗力强于曾军,二军与曾国藩的关系亦非密近,但是,一般看法仍认为三者从始至终都属于湘军系统,而他们的领袖都是曾国藩;如此,并不符合事实。
以上所说,是湘军派系的大致情况,再介绍一些细节的差异。曾、胡、左所率部队都被称为湘军,但是,领导人不一样,营制不划一,战略、战术也各具风格。老湘营有自己的营制,迪军(李续宾)有自己的营制,霆军(鲍超)也有自己的营制,曾军实施的又是另外一套营制,而胡林翼在湖北为当地军队也订了一套制度。营制的差别,首先体现在人数,譬如,一营多少人,就不一致,有500人的(曾军),有360人的(老湘营),有700多人的(迪军),也有1000人左右的(霆军)。其次,体现在战法,有以奔袭为能的(老湘营),有以扎硬寨打死仗为根本的(曾军),也有看上去自由放任而实则形散神不散的(霆军)。第三,在将士薪资上也有肥瘠之别,一般来说,林翼饷军,银钱最舍得(此与其治饷最有成效有关),国藩领兵,常有饷匮之叹,宗棠出师,则优于计划长远,收支平衡。最后,则体现在将士风貌,王闿运尝说,曾军“凛凛如秋”,胡军“煦煦如春”,是最有代表性的写照。可见,在制度、风貌、经济诸方面,数军不能划一。虽然在《曾国藩全集》中可以看到他订的营制文本,但在实际遵循方面,湘军各派乃至各个统领都是各行其是。
还有一条证据可以表明湘军不是铁板一块,那就是各军“互不相统”。不说整个湘军系统,即在曾军,国藩虽为统帅,但是,若哪支军队未经他直接指挥过,如霆军,他也没办法指挥如意;霆军将士不管什么曾大帅的令箭,他们只认鲍将军。各位将领之间,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某人招募一营,某人常带一军,若其人战死或者病休,那么这支部队就只能遣散,而不能交由其他人指挥,否则肯定会出事,或者闹饷,或者溃变,甚至反叛,如此种种,屡见不鲜。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此与湘军招募制度有很大的关系。湘军的招募,先由什长招10名士兵,然后,哨官招10个什长,这就有了100人;然后,营官招4个哨官,就有了400人;此外,营官哨官各有亲兵,加起来,500人一营就差不多了。士兵只认什长,什长只认哨官,哨官只认营官,环环相扣。有朝一日,营官战死或者退役,若换一人来做营官,哨官就不会买他的账,整营也就乱了。
营官与部属形成这种紧密的关系,不仅因为部属由营官招聘而来这么简单,实与湘军的饷制最有关系。湘军之所以战斗力强,在漫长的太平天国战争中能够苦苦支撑取得最终胜利,有一条很值得总结,那就是,除了军事经验的不断成长,他们的财政管理水平也优于友军及敌军,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湘军“能筹饷”。能筹饷的人方能在湘军高级指挥系统占有一席之地,胡林翼说过,我就没见过能统带一支大军却不能筹饷的人。军队一日无饷就一日动不了,没有钱买吃的,士兵就挨饿,动不了;没有钱补充军火,就不能作战,也动不了;没有钱支付运输费用,军力调动也是空谈。动一下,就是钱,而打仗最不能在乎的就是钱,这都是常识。因此,筹饷一事,对于湘军高级指挥官来说,或比懂不懂兵法、会不会指挥更形重要。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5)
以此,又能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解释何谓“书生领兵”。一般说法,都称赞曾、胡是“书生领兵”——二人皆出身翰林,创建湘军前未有丝毫军事经验。然而,为什么书生能带好兵呢?不是因为他们文章写得好,或者品德高尚有古君子之风,能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遂令十数万农夫乐于受其驱遣,放下锄头,抓起枪杆,出生忘死,保家卫国。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因为,他们是读书人,是学而优则仕且仕途很不错的读书人,在传统中国,只有他们这样身处官僚系统的人才有机会去接触去使用国家资源,包括人力资源、财政资源以及政治资源。他们能够整合这些资源,对于筹饷自然有莫大的帮助。而能筹到饷,甚至能源源不断筹到饷,那么,这样的人去统领一支军队,就再也合适不过了。这就是书生领兵的本质所在。
胡林翼、曾国藩与左宗棠,他们都具有卓越的财政能力。胡在湖北,曾在安庆,左在兰州,庞大的军费从哪里出来,又如何精心分配下去?这是他们在日常工作中面对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问题。语云,统帅要能“运筹帷幄之中”,在帐房里运筹啥呢?我看主要就是敲算盘。运筹具体的战役,那确实需要人才,而且是真正的将才,但这不是需要主帅去运筹,或者说,不需要主帅天天去运筹。——当然,三位统帅能够识拔将才,指挥具体战役的工作自然能够歇肩。统帅时刻操心的问题,是柴米油盐,是钱的问题:钱从哪来,来了之后怎么花?预算没做好,或者遇到突发事件,出现巨额赤字,能不能补上缺口?几支部队挤在一块都要用钱,先给谁,后给谁,怎么决断?十万火急之时,找谁去挖一笔巨额现金?计无从出,是不是胆敢冒险向同僚甚至向皇帝打几句诳语,先把钱弄到手再说后事?因为银钱上的争执,值不值得跟老朋友翻脸,吵架一直吵到北京,当着皇帝互相进行人身攻击,浑然不顾国之大臣应有的休休有容?这一切,就是统帅每天所运筹的事情。胡、曾、左之所以成为湘军统帅,绝不仅仅因为他们具有高尚的品德,超强的能力——不论文章技巧还是个人修养,不论战略高手还是天才战将,这样的人在湘军中绝不少——但说到筹饷能力,微斯三人,吾孰与归!他们成为湘军大佬,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别的,就在于卓越的筹饷能力。
4八卦湘军
讲座名为“湘军传奇”。“传”,就是转述。“奇”,与“常”相对而言,不平常的事情就是奇,不是说非要怪力乱神才是奇。湘军生活的时代跟现在不一样,那时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跟现在都不一样,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他们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可以说是奇事。转述湘军的奇事,即是湘军传奇。
下面将以军事进程的开展为叙述线索,以主要人物为叙述焦点。湘军转战南北,前后期的领袖有什么风格上的差异?譬如,前期领袖是胡林翼,直到攻克安庆,他逝世了,湘军领袖才变成曾国藩,这两个人有什么异同?他们的独特风格对湘军的影响又如何?同时,会澄清一些流言,即辟谣。譬如,有一些八卦话题:曾国藩会不会称帝?想不想称帝?能不能称帝?胡林翼是不是得了花柳病,甚至因为这个病没有子嗣?等等,都会通过事实,通过合情合理的逻辑推理,澄清这些谣言。还有一些重要事件,会详细加以证明,将真相揭示出来。如,胡林翼早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家乡、在江南、在北京、在贵州,表现出什么样的风貌?左宗棠在湖南惹上的杀身之祸,内幕如何,局外援救又如何?那句名言“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其背景又是怎样?湘军在朝廷的奥援是什么情形,朝中有哪些高官亲贵明里暗里帮助他们?湘军统帅与权势集团——譬如“肃党”——的关系,又是怎样?皆会在此书作一个揭示。
《湘军崛起》序言 《湘军崛起》开场白(6)
另有一些虽系个人逸事而能影响大局的,也会展开叙述。曾国藩在处理公事上表现出来的私德,一种是正面的,如对淮军是否应来助攻南京这个问题,他与曾国荃之间的交流,我们可以看出他性情之真挚,尤能看出他性情之正,家门之内的秘密通信,他也没说出格过头的话,难能可贵;有一种是负面的,如在幼天王是否逃出南京这个问题上,他与左宗棠的争辩,不客气地说就是耍无赖,由此又可看出他在操行方面不无值得商榷的地方。又如,曾国藩会不会看相,相术到底如何?传说他写了一本相书,真有其事吗?此事不妨先作提示,所谓曾国藩著《冰鉴》,实系伪书;然而,曾国藩会不会看相,会的话他怎么看相?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又如,《挺经》到底是不是一部书?据说有十八条秘诀,由曾国藩传给李鸿章,李鸿章再传给谁谁谁,一直传到今天。此事如何?其实,《挺经》也是一部伪书。但不是说没有“挺经”这个词,这个词确实是曾国藩首创的。李鸿章、郭嵩焘、彭玉麟、曾国荃等人在通信中经常提到这两个字。作为词的“挺经”,有;作为书的《挺经》,无。至于挺经具体有哪些内容,也会在书中提及。又如,湘军统帅的私生活,本书中也会有一些“解密”。
湘军各部出战,如果你有幸在现场,光看那些旗帜都能把你看晕。为什么?一会儿出现一面白旗,一会儿舞出一面红旗,一会儿又来了一面五色旗,而最夺目的则是一面黑膏旗——一面白旗上有三块黑色,就像三块膏药粘在上面。不但旗帜不一样,士兵的服装也有区别,请问,这是同一支军队吗?是,我们现在称他们为湘军。然而,服色已异,这些将领之间、军队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大有差异?当年,太平军编过一些临战口诀,有一条,叫做“出队莫逢王老虎”,意谓出队若碰到王老虎那就糟了。谁是王老虎?原来这是王錱的外号。太平军出战,还有一个禁忌,即出战若遇黑膏旗,必然倒霉。原来,黑膏旗是鲍超霆军的军旗,霆军太凶猛,太平军见着就怕。因此,左宗棠初出茅庐,到军中“学战”,有一次处于劣势,他就伪造了一面黑膏旗,吓退了太平军,成为军中趣谈。湘军虽说以湖南人为主,但在湘军将领中,从未败仗的只有一位,他却不是湖南人,而是四川人,此人就是鲍超。鲍超实在是湘军异数,值得大书特书。攻克南京,谁是第一位率军冲入南京的湘军将领?正史都说是邵阳人李臣典,其实,此事另有真相,应归功于一位来自贵州的将军。湘军能够成功,水师要占极大的功劳,那么,水师在长江上最险恶的一战,并以此扬名天下的是哪一战?如此种种,数不胜数,书中将择要为大家作介绍。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1)
1曾国藩:低姿态创业
曾国藩练新军的时候,起初也不知道这个军队到底叫什么名字,光知道要练出一支勇军,为朝廷效力。他在咸丰三年(1853)正月,与罗泽南、王錱合作,开始练军。先是,皇帝下旨,让他帮同湖南巡抚去办团练,经费自筹。而曾国藩最终没办团练,而是练了一支新军,所需经费远比办团练要多。其时,曾国藩家中早已脱贫,但要他自己掏钱来练军,绝对负担不起。他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是募捐。练军是为了保卫家乡,保卫同胞,而乡里乡亲因此出点钱,名正言顺,因此,他开始募捐。
咸丰二年,国藩回到湖南。其时,湖南风气甚为讲究官与民的界限。咱是做官的,当然要高高在上,不能随便答理一般民众;尔等草民,没什么事最好不要来骚扰咱家。官民之间有一道鸿沟。而当时的绅士,权力还不像后来那么大,民意、舆论也不如后来那么有影响,于是,官场把持很多事情,几乎不与民间做什么沟通。国藩来了,他的风格却不一样——当然,这与他要做的事情有关,募捐本就是针对民间,官家可拿不出这许多钱——他希望不论官界、民界、学界、商界,都能支持他。
他放下身段,频繁与人通信,寻求帮助。通信对象,各界都有。是官,他要通信,是学者,他也找,平头老百姓,写信给他,他也会回。而在信中,他都采用平等礼节,不摆架子。他当时已是二品官,年纪也不小了,然而与平民通信,上款也用“某某尊兄”。王闿运专门问他,为什么用尊兄这个称呼。国藩说,这是《三国志》里面的典故,法正称呼别人,即用这两字;法正这么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今天,我要请乡亲帮忙,所以,学习法正,称人为尊兄。平易近人,这是国藩在湖南创军时期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什么样的人他都接见,都可以跟他面谈,不讲究官场那套虚文。他的办公室设在长沙又一村附近,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第三,写布告,或是劝捐,或是募兵,或是劝人不要通匪,他都会在布告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这在传统中国,又是很尊敬人的做法。大家看古代布告,会发现通常的署名,前面是官衔,最后一个字则是那个人的姓。国藩当时是礼部左侍郎,署名就该是“礼部左堂曾”。但国藩不这样写,而是写成“礼部左侍郎曾国藩”。怎么这样就表示了尊敬呢?在传统中国,只有皇帝、父母、师长可以对人直接称名,除此之外,都应用字、号来称呼人。如曾国藩,朋友会用他的字“涤生”称呼他,尊敬一点,则称他“涤公”,年辈小一些,则称他为“涤丈”,关系疏远一点,则连“涤”字都要少用,而应使用“大人”这类称呼。如今国藩这么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贴告示时把自己的姓名全写在上面,并不避讳,这就是尊敬士民的表现。
如此,效果还真不错。省城各级官员发现,曾国藩这么官高名大的人都能平易近人,自己也该收敛一些,向他学习,不能总是摆官架子。这样一来,湖南的官场风气慢慢起了变化。国藩能够这样做,与他早年志向有关。他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原才》,略谓一个人不要只是抱怨社会风气不好,不要总是说人心不古,而应从自己做起,尽量改变世风。你希望世人都能向义,都能去利,离“利”字远一点,离“义”字近一点,那么,你自己得这样做。你也不必在意自己地位如何,是不是能起到表率作用,从而影响更多的人。当然,地位高一点更好,影响力会大一点。其中的关键,在于认识“风俗之厚薄”到底是如何转化的。天下虽大,只须一二人,他们真能向义去利,从我做起,丝毫不爽,必然能够转移世风。国藩虽平易近人,但骨子里抱有精英主义情结,他说,老百姓“庸弱者比比皆是”,即大多数的人,既平凡又无力,不论实际的力,还是道德的力,都太弱,指望他们改变世界,不靠谱。吾人精英(“贤且智者”),应该站出来,告诉老百姓,我们向义忘利,并且身体力行,以为表率。于是,“庸弱”的老百姓,才会有样学样。如此,世风庶几能够转移。整天抱怨世风如何如何,总不率先做起来,终究不能触发群众的良知,毫无价值。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2)
当然,国藩的言行也引起闲言闲语。有人觉得,吾人缙绅阶级,凭什么要把自己弄得毫无威仪?凭什么要弄得那么扁平化,跟草民搞零距离,体统安在?不仅官场有人这么想,即国藩身边的年轻助手——虽无官职,却有举人进士的功名,算是体制内人物——也有这么抱怨的。窃谓,这些人对管理学的理解力不如国藩。用今天的例子来讲,国藩创军好比创业,是要做一个公司。我们知道公司治理一定要有制度,制订战略,实施方案,都需由制度来保障,这个制度要合理,要很润滑。然而,这说的是一种成熟的组织,需要平稳的运作环境,目标清楚,手段明确,为达成目标所需资源也已到位。而曾国藩建军,其实是一种创业型组织,而正在创业的公司是不需要太多制度的。这种公司首要讲究“扁平化”,使企业不要层级太多。因为扁平化的特点是以一点对多点,固然有一个领导人,但是,这个领导人不是高踞员工之上,而是在员工之中,无论是办公开间的设计,还是内部信息系统的畅通,还是相互称名,不说这总那总,都是为了实现扁平化管理,从而提升反应速度,降低沟通成本。快捷、实效,这是创业公司追求的主要目标。再看已经成长的大企业,则没有一家能搞扁平化——尽管都在吹“大象也能跳舞”,其实纯属忽悠,当不得真。为什么呢?创业时,尽量减少层级,公司更有效率,更能互相激发领导者与员工的创造性。尤其因为不受繁琐规章的束缚,员工的能动性也能极大程度发挥。上下一体,如臂使指,相磨相荡,火花四溅,实在是创业型组织的最佳形态。这就是曾国藩所以要与部属民众以平等方式交往的真正原因,他需要大家去触发他的灵感,或者给他提供建设性意见。曾国藩不会说扁平化这个词,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创军时期,他绝不讲求层级。这也成为未来湘军自我标榜的一个优良传统,尽管后期军中官气日盛,“乡气”日少——乡气,就是撸起袖子一起创业的氛围。
国藩办团练,很少说,本大臣是圣上钦定,如何如何,而是说,“弟国藩”想怎样怎样。与人通信,他表达的意思总是,咱们是兄弟,是朋友,我与你私下写一封信,不是什么公函,咱们有话直说,毫无顾忌。国藩以私人论交的手法来办公事,创立湘军,成效甚著,影响甚佳。尤其对罗泽南、王錱这两位负责具体办事的人来说,国藩虚己礼士的态度,十分受用。
2理学将军罗泽南
先介绍罗泽南与王錱。
罗泽南是王錱的老师,他们都是湘乡人。泽南,人称罗山先生。他喜欢讲理学,并以理学治军,这件事在后世是非常有名的。然而,说他是理学大师,在学术上不太成立。仔细读他的书,会发现他并没有多少高明的见解,他的学养并不是特别的好。左宗棠对他下过评语,说,罗山就是个老学究!他的学问,我真不佩服。我只佩服他一件事——他能带兵。平时看他糊里糊涂,迂腐可笑,一打仗,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虽宿将而不能”也,厉害厉害。
泽南生平很苦,真的很苦,不是一般的苦。可以给他取个外号,叫当铺VIP。其父不事生产,一室罄然;其母体弱多病,缠绵病榻。自小,由大伯抚育泽南,可大伯家也没多少钱,常常到了吃饭时候,就得从家里找点东西去当铺换些油盐钱。大伯的一件长袍,前前后后竟然当过7次。家里能当的几乎都当掉了,所以说他是不折不扣的当铺“VIP”。然而,穷则穷矣,可罗泽南这个人,他并不以此为忧。在他11岁时,写了一副对联,挺有意思。他们家邻居一边是药店,一边是染房,他就为自己家写了一副门联,上联是“生活万家人命”,说药店;下联是“染成五色文章”,说染房。合起来一看,这就是他的志向和理想。“生活万家人命”,就是要保护平民,“染成五色文章”,是说要有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是他11岁时写的,拿这副对联比较“身无分文,心忧天下”,要更有文采,更有趣。19岁起,十年之内,他连遭几次家变,主要的亲人都失去了,他的妈妈、哥哥、嫂子、大伯,还有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部死掉了,老婆也因为伤心,哭瞎了眼睛。也就是说30岁左右的罗泽南,就是这么一个人生状况。但是根据曾国藩给他写的传记,说罗泽南“不忧门庭之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家里面出的事情太多,只担心自己的学问不够,不能够脱离流俗而入圣道,到一个高明的境地。又说他“不耻生事之艰”,赚钱的本事不大,科举也不行,总是不成功,生活很艰难,但是他觉得这都没关系,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只要总是在奋斗,就觉得“于心已足”。“而耻无术以济天下”,这一句,我觉得曾国藩可能给他拔高了一点。前面那一句,“不忧门庭之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作为罗泽南个人的追求,更可信,因为他爱好学问,也非常崇尚理学,这个应该是他的理想,至于在连遭这么多丧事,然后又这么贫穷的情况下,一点都不担心“生事之艰”,不担心第二天没有钱吃饭,还只是忧自己没有办法、没有手段去救济天下。我觉得这有点不近人情,曾国藩可能夸张了一点。当然这个不重要,曾国藩跟他的关系很好,再介绍他俩之间的一个故事。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3)
道光年间,也就是清宣宗的时候,曾国藩在北京做礼部侍郎,副部级干部。后来,咸丰元年(1851),老皇帝死了,清文宗上台了,那么曾国藩在新朝如何立脚?是不是还能够继续得到皇帝的赏识?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首先要提示一点,那就是曾国藩的靠山——大学士、军机领班大臣穆彰阿,已经倒了。清文宗一上台,就把穆彰阿给罢免了。当时有“穆党”一说,指以穆彰阿为首的权力集团,尽管文宗宣布不追究“穆党”成员,只是惩罚“首恶”穆彰阿,然而,曾国藩既然是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多多少少会因为这个“政治污点”而感到惶恐。靠山没有了,怎么在北京可持续地发展下去,这是一个难题。所以,曾国藩就有点畏首畏尾。以前,曾国藩向皇帝上奏,对一些事情发表看法,还是很率直的,但在这个时候,老首长垮台了,新皇帝也不了解,到底是积极做事图表现,还是谨言慎行,少说话,少做事,他拿不准,很忐忑。罗泽南就在这个时候给他写了一封信,责备曾国藩“有所畏而不敢言”,意思是说你心里害怕,你怕说了之后会出事,会耽误你自己的前程,这是你“人臣贪位之私心”,说你有贪位之私心,碰到一些应该发言的事情,比方朝政上不正确的处理,社会上一些不好的事情,人事任免上一些不正常的调动,对于这些不平的不正当的事情,应该发言,但是你不敢,就是因为你有贪位之心,害怕失去现在这个位置。但是,完全不说又不行,于是,你“不务其本而言其末”,就是不去揭露那些根本的问题,光说一些枝枝叶叶的问题。譬如,“领导我要批评你,你太辛苦了,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类似这种话。你这么做,就是后世的“苟且之学”。——这两句话是很严厉的批评,说曾国藩,第一有私心,对公家,对国家,你没有你的抱负;第二,苟且,畏首畏尾,不堪,无耻。
被罗泽南这么一说呢,曾国藩坐不下去了,于是就在咸丰元年四月,上了那道著名的奏折,叫《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指出清文宗的“三端”——三个大毛病,让他改正,不改正将来就会流弊无穷。他说清文宗只注意琐碎的事情,对国家的大政没有感觉,处理政事没有高明的手段。反而是一些小事,斤斤计较。譬如,为了避讳他的名字“奕”,竟将常用的“仪注”两个字都改了,都变成避讳字。曾国藩就说皇上你就注意这些琐碎的东西,这些跟国家大计一点关系没有的事情,你这是瞎操心,现在太平军起义了,全国都很乱,你对于派谁去灭他,怎么去保证后勤,中部、东南部如何防守,根本没有做出应有的布置,尽注意琐碎,不顾大节,这是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他就不仅仅是说事了,而是开始对清文宗进行人身攻击,说你作为皇帝,个性有问题,你喜欢文饰,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这个人对你是不是礼貌,是不是很尊敬,你很看重,至于人家说的那件事情,到底有没有用,有利还是有害,你却不去辨别,光根据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去判断一个人。这就是“文饰”。然后,你还是个骄矜的人,刚愎自用,认为自己有才能,很聪明,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去管,丝毫听不得别人的意见,别人有意见,你表面上装作能听,第二天就给人家穿小鞋。就这样,曾国藩把皇帝给骂了一通。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4)
当时有几种笔记,作者是不同地位的人,有跟皇帝关系很近的,也有跟曾国藩很近的,都记载、描绘了同一个场景,就说清文宗看到这奏折,往地上一扔,大怒。军机大臣祁寯藻就在边上,他是领班,即首席军机大臣,文宗就对祁寯藻说,这曾国藩把我当什么人了?把我当桀、纣,那些历史上的暴君、昏君,把我当做那种人了。很怒。他没有再说话,怒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攻击太猛烈了,从政事一直说到他的性格,对他进行人格分析,人身攻击。这个时候怎么劝?说曾国藩讲得对吗?虽然祁寯藻确实也觉得,他讲得对,但是你不能跟皇帝这样说:曾国藩讲得对,您得接受。这不算语言艺术,对不对?但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曾国藩这个王八蛋说的一派胡言。祁寯藻就回了四个字,很聪明,叫“主圣臣直”。意思是说,因为皇帝圣明,所以才有这样的讲直话的臣子。这等于是一马屁把俩人都拍上去了,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当时,曾国藩上完这份奏折,处理意见一直没有下来,根据他给家里写的信,跟他爸爸、跟他爷爷、跟他妈妈,汇报的情况,他其实一上完折,就有点忐忑,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结局。他甚至很悲观,担心是不是官就没得做了。内心里是不是还有点怪罗泽南怂恿他?这个当然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我想,人的思虑有万端,碰到一件事情,什么东西都会想起一点,也可能会有一点怪罗泽南。哪知道因为祁寯藻这个“主圣臣直”的妙答,曾国藩不但没有受到责备,反而由礼部调到刑部当了侍郎,因为刑部的地位、实权比礼部大一点,就是说反倒因此还升了官。回头一看,幸亏有罗泽南来怂恿他、激励他、刺激他,才有这等好事。所以事后他专门写了一封信感谢罗泽南,说幸亏你这样说我,我才把这个奏折递上去。当然他在信里也拍着胸脯说,其实我也料到了,这个奏折上去,可能会有如何如何不测,但是我已经不担心这些,我觉得就应该像你说的那样,不要有贪位的私心,也不要有苟且的念头。——这就跟他在家书里面说的,上了这个奏折后自己有些忐忑,是不同的。
罗泽南被后世人所记得的更鲜明的一个形象是下马读书、上马杀贼。白天要不就作战,要不就操练,夜里就读书讲学。作战没什么好说,读书讲学可以说两句。一到晚上,罗泽南就成了老师,教将士读书。他喜欢讲《大学》。人家曾经问他,你以前又不是从军的,仓促上马,怎么就这么会作战呢?你这个军事才能为什么这样好?罗泽南说我就只记得《大学》里面那几句话:“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领会了这几句,自然就会指挥作战了。我觉得这句话,有的地方太玄,但是第一句很重要。“知止而后能定”,这个“止”,就是目标,设定目标是件很难的事情,不管是做事,还是做人,都很难。目标太高,害了自己,世间很多死于理想主义的人,就是因为目标太高了;目标太低,则放纵了自己,你的潜能就不能发挥得很好。只有一个恰当的目标,既需要努力才能得到,而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这种目标很难设定。特别在战场上,你说今天要行军多少里?是要偷袭摸人家的营,还是直接跟人家作战?各种各样的目标,设定不好,接下来的战略部署就会一团糟,结果就是死很多人,那是最严重的。所以要“知止”,知道你要什么,达到什么目标,而后能定。他说的这个“定”,我觉得要理解为心定了,各种计划谋略,才可以定下来,才不摇摆。至于接下来的而后能静、能安、能虑、能得,那都是操作层面。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5)
这就是罗泽南,就是这么个形象,他将来在湖北的战绩,我们在后面介绍。
3王錱:“湘军王老虎”
接下来讲罗泽南的弟子王錱。罗泽南很苦,王錱家里不苦,有钱。他这个人很狂,14岁时,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就在家中墙上刷字,刷下了这么一句话:“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这句话有点像现代诗,什么叫“置身万物之表”呢?就是能站在地球以外回看地球。谁能置身万物之表呢?那是神啊。要不,就加一个字,神经,可能也行。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能。站好以后,“俯视一切”,站得高看得远,看得清楚,道理自然就明白了。气呢,理直气壮,道理明白气自然就壮了。理直气壮之后呢?度量更大了,或者说能理解的东西更多了,是所谓“量自宏”。
王錱有个特点,喜欢插话。罗泽南有很多弟子,后来都成为湘军的将领,当时则都围在罗泽南边上,听他讲学。而王錱总是插嘴,而且一插嘴就滔滔不绝。本来一堂课40分钟,罗泽南刚讲了10分钟,王錱一插进来,滔滔不绝,一下就讲去了一大半的时间,都快下课了。所以罗泽南经常不得不提醒他:璞山(王錱的字),你是不是休息一会儿,让我也开一开口?他喜欢讲话,嗓门又特别大,这样一插嘴,着实让人很难堪。
但是他做事情的才干绝对是一流,甭管是日常琐事,还是管理军队。前面说罗泽南会指挥军队,但比起王錱那就要差一截了。刚开始练军那会儿,王錱的兵源就是同乡,就是湘乡的农民,都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为了号召他们,鼓励他们,王錱自己掏钱,请他们来练。凡愿意来练的,每人每天发100文钱,这钱是王錱和李续宾两家出的。农民想,种田一天,怎么也种不出100文,那好,我来练。训练,得有训练服,既然是军队,就得有军服。王錱资金不够雄厚,没法为大家置办军服,就想了个办法,说,给你们每个人安一个号补。就是补子,补在衣服上,大家看老电影老照片上那个圆形东西,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上书一个“勇”字,那就是号补。他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农民一看,说,这东西哪能穿,太难看了,这不行,我们不穿这个。但是,本就没有统一的服装,再不把这个东西套上,那就完全不统一了。把号补安在身上,还像那么回事,每个人胸前有这么一个东西,就像足球训练一样,穿上训练背心,尽管里面的衣服不一致,外面有统一花色的背心,稍微能分得清一点。王錱本来不是穿短打,因为他是文生,但现在没办法,只好身先士卒,往长袍上套一个号补。这么一来,就感染了士兵。他们觉得,你王老爷都能套,那我也可以把这个东西给套上。其实在当时,读书人比习武之人地位要高得多,声誉要好得多,从宋代以来,大家就都愿意做文官,没有几个人愿意考什么武举,或者当兵。王鑫把号补挂在自己胸前,这个举动有点象征意义,象征不在乎读书人的生涯,表示我要放弃以前的一些追求,或者已经得到的东西,现在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涯,这样就感染了很多人,因为他们觉得你是王老爷——又有钱,又是秀才,在乡下就是老爷了——都这么做了,我们自然得跟着这样做。所以,他这900人经他这样一练,越练越精,越练越好。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6)
更有意思的是,他还很有条理,很会写书。后世著名的湘军营制,就与他写的《练勇刍言》有非常大的关系。所谓营制,就是规定一个营有多少人,分成几队,营官下面管几个人,这几个人每个人又管几个人,如何一级级地管理,以及与此相关的各项事宜。例如:守兵多少个?工兵多少个?扎营有什么规矩?作战有什么规矩?领钱等等,各种各样日常的管理、训练。他先于曾国藩写出了这本书。湘军的营制当然是曾国藩确定的,但那已经是咸丰十年的事,而王鑫《练勇刍言》里所讲的营制,和曾国藩的湘军营制有很相似的地方,曾国藩曾写信告诉他,说最近看了你写的营制方面的东西,很有启发,然后曾国藩又拿出自己拟定的营制,与他交流。胡林翼在湖北练鄂军的时候,专门印刷了几百部《练勇刍言》,发给湖北军界,让他们作为借鉴。那个时候,王錱已经死了。
王錱还有一个特点,特别会演讲。在他的全集《王壮武公遗集》里面,有一篇《团练说》,是一篇全部用白话写作的演讲稿。因为他面对的对象是各地的农民和一般民众,他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组织起来,搞一点武装,来保卫家园,为什么不要跟太平军去联络,一定要站在湘军这边。我们知道曾国藩有《陆军得胜歌》、《水师得胜歌》、《爱民歌》,那是有韵的,是诗。王錱的《团练说》,全是白话,娓娓动听,非常的精彩,比曾国藩的诗更精彩。即使在今天,如果找一个人把它朗读一遍,还是能激励听众,让听众有一种冲动,觉得这个人讲得太对了,我们就应该跟着他干。
王錱也有缺点。尽管他的能力很强,但不免爱好虚荣。当他把刚练的新军带到长沙,恰好那时候北京下了一道圣旨,让湖南这边派军队去援助湖北,因为武昌当时受到太平军的攻击,湖南巡抚对他很满意,就准备派王錱率军队过去。只是当时人数不够,就让他再回湘乡去招募一批。本来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你带上钱,带上一些必要的文职人员,开个招聘会,很简单的事情。他不是这样干,而是搞了几人抬的大轿,鸣锣开道,后面还有彩牌,写着奉抚宪之令回乡募勇的字样,声势弄得很吓人。这个情况就被一个人反映到巡抚那里。传话的这个人也是湘乡人,叫吴坤修,后来也成为湘军里的一个人物,但是这个人的品行,从曾国藩、胡林翼到王闿运、彭玉麟,都对这个人品行不满意。吴坤修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负面消息,报告巡抚,似乎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的品行有点问题。王錱当然是虚荣了一点,可也没必要非得向巡抚告状吧?吴坤修告状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巡抚说一句,王鑫你别干了。那么,王鑫不干了,谁来填补这个位置呢?吴坤修对巡抚说,我也能招,为什么非得王錱去招呢?你看他这么招摇。甚至还说他在银钱出入上比较混乱,也就是说王鑫有经济问题。但是刚才讲了,王錱在湘乡练这支新军,是他自己垫款练的,如果现在湖南官方能够拨给他一点钱,他就算从拨款里面抵消一些垫款,也很正常,是报销而不是贪污。因此,巡抚就没有听吴坤修的话,而是继续让王錱去招勇。当时的湖南巡抚是骆秉章,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
4不是冤家不聚头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一、三个湘乡人(7)
罗泽南与王錱,加上曾国藩,三个都是湘乡人。可是这三个湘乡人并不是如何团结,而是刚一碰头就决裂了。
咸丰三年(1853)正月,曾国藩开始练军,夏天还不到,他们之间就已经有矛盾了,矛盾还很大。早在去年,咸丰二年,罗泽南的弟子,也就是王錱的同学,有那么一两千人,曾经作为援军去江西助战,死了不少人。王錱很悲愤,就说要为同门复仇,要组建一支几千人的军队,要去杀敌!曾国藩听了,说,好。曾国藩这时也想组建一支大军队,已经不满足1000多人的规模,不满足就在长沙城内走走,他希望出省剿敌。于是两人就不谋而合了。但是,两人没有事先讲清楚,招募这支军队的钱从哪来,是你曾国藩弄经费,还是我王錱去弄经费;也没讲清楚这支军队由谁来指挥。当然,由曾国藩做总指挥没有问题,不过王錱肯定要做主力,他肯定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主力。但是两人一开始都没有讲得很清楚。后来,王錱从湖南巡抚骆秉章那里拿到钱,把人都招到长沙,一支3000人的军队眼看就要成形了。曾国藩也招了一批,有7000多人。这时,曾国藩突然写了一封信,说,王鑫你不能统领3000人,你只能统领500人。这等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弯转得太急了,王錱看了这封信根本没理他,没有回信,可能是太气愤了。
曾国藩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一个是刚才前面讲的,就吴坤修说的,王錱在湘乡募勇的时候,铺张虚荣、做事不沉稳。那个时候,吴坤修跟曾国藩的关系不错,这句话也就传到了曾国藩的耳朵里,曾国藩因此就觉得这个人太夸张了,受不了,因为曾国藩自己做事的风格不是这样的,因此,他对王錱已经有一个不太好的印象。但是这只是一个触因。更重要的原因,更本质的原因,是因为湖南省的财政只能养得起一支军队,如果王錱要自带3000人,那么从巡抚那边来的经费,差不多就用完了,曾国藩就分不到多少钱。曾国藩也缺钱,他觉得这笔经费应该由他来支配,应该归他来用。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很粗暴无礼地让王錱退让,说你不能领3000人马。从两人之间的通信可以看到,是突然出现3000变500之说的,并不是两人不断协调的结果,而是突然出现了这个说法。可以说,是曾国藩首先发难。王錱没有理他,两人肯定是要决裂了。王錱自然不会领着500人,跟着曾国藩,做一个小将,去湖北,去南京,他肯定不会去。最后他说,那我回湘乡,我不干了。但是,有人要他继续干,谁呢?湖南巡抚骆秉章。骆秉章对他的印象,比对曾国藩的印象好得多。湖南的官绅也更愿意出钱给王錱的军队。王錱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说不干了,也就是撒撒娇。最终,由湖南巡抚奏留,王錱的军队一人不减,经费一文不少,全部留在湖南。曾国藩出洞庭,下长江,去外省;王錱则留在本省。
曾国藩觉得很郁闷。事情刚开始,就把关系弄得这么僵,很郁闷。他去找罗泽南,说,那要不你跟着我走?曾国藩知道罗和王,以及他俩手下的人,都是精锐将领,如果这些人都不跟他,他这支军队出去,战斗力也不够。初期,湘军缺钱缺人才,缺钱还能解决一点,缺人是个大难题。哪知道罗泽南说,我也不去。就这一句,没说理由,目前从他们往来书信及其他史料中也找不到为什么不去的原因。我们不妨设想,他不去,许是为这个事情伤心了,心说,你为什么这么粗暴无礼地对待王錱,对待我的徒弟?所以罗泽南也说,那我就留在衡阳。曾国藩那个时候是在衡阳练军,练完了之后再去武昌,所以三个湘乡人一碰头,就决裂了。
但是这故事还没有完,因为他们的决裂,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的问题在于,曾国藩到长沙,初期跟长沙官场相安无事,可没多久,他就把长沙所有的官绅全得罪了。因为这个原因,他跟长沙官场决裂,离开长沙,去了衡阳。在衡阳期间,他又与罗、王决裂,他是从决裂中启程的。所以下面,就讲讲曾国藩和长沙官场、绅界乃至学界的关系是怎么恶化的。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1)
1赢得外号“曾剃头”
除了组练新军,曾国藩在长沙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治安严打”,他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审案局”。全省所有刑事案件,特别是与土匪、通敌有关的案件,都拿到审案局来审。进了审案局,只有三种处理结果:第一种,就地正法;第二种,鞭刑,然后收监;第三种,查无实据,放人。
任何人进了曾国藩的审案局,能被放走的很少。他抓什么人呢?湖南省各府州县,只要有人举报说,某人是土匪,或者某人通匪,他就会去抓这些人。这个权力,按道理是地方上的权力,治安的权力,他作为团练大臣,其实是不应该去干这些事情的。不仅从职权范围来说有越俎代庖之嫌,更因为这里面有一个经济利益的问题。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有时候,如果两家或者一些家族之间有仇恨,他们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相互报复,尤其在战乱年代。譬如,甲诬告乙,说乙通匪,抓着或是捏造一些把柄,闹到官府,官府根据调查,其实知道乙没有通匪。但是,既然形迹可疑,又到了官管的范围,那么,乙需要有一些表示,官府才会让其脱身。这是被诬告的。还有一种是真的通匪的,那就更加奇货可居了。这不是说地方官铁定要用这个方式诈取钱财,而是说,传统中国治理地方的机构设置有问题。在地方官与人民之间,有一种人叫“胥吏”,他们直接与人民接触,对地方官负责。他们不是国家公务员,但是他们处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国家公务。他们认为,通过处理公务可以获得利益,因此,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不管真案件,还是假案件,是真有其罪,还是被人诬告,只要有案子就成。尤其在战乱时代,原告被告都有可能向他们提供经济利益。现在曾国藩办一个审案局,办在长沙,一听说各地有这样的案子,直接派人把那个人带到长沙,那么各府州县就有意见了,他们于是通过各种渠道,首先反映给自己的老板——知县知州知府,小老板们再往上反映,直到大老板——巡抚。在传统中国的政治架构里面,尤其在一省之内,府县的发言还是很受巡抚重视的。既然地方反映普遍不佳,巡抚自然对曾国藩有了偏见。这是第一点,因为经济利益,曾国藩得罪了人。
还有一个行政权限的问题。曾国藩,人们都叫他“曾剃头”,但这不是因为他杀太平军而获得的外号,而是因为他在长沙开审案局,杀了太多的所谓湖南“土匪”而得到的外号。杀错的人有没有呢?有。当时长沙的知府叫仓景恬,他写了一份回忆录,里面就记载曾国藩的审案局,仅因一个案子,就错杀了至少4个人。那是一个冤案,但是曾国藩把好人杀了,把坏人放了。而且,曾国藩事后还隐隐约约表示说杀错了的意思。曾国藩在几个月内,杀了200多个人,很多人对他的行为不满,说他滥杀,太过分了。曾国藩信奉乱世就要用重典,认为不如此不足以让通敌通匪的人得到警告,只要长沙的治安、湖南的治安好了,哪怕大家说我曾国藩是“武健惨酷”,我也认了。但是,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认不认的问题,而是引起了很多湖南官员的反感。这跟前面说的他拿走了人家经济利益还不一样。清代嘉(庆)、道(光)以降,中国官场乃至中国社会,官与官的关系,官与民的关系,已经慢慢形成这样的局面:互相包容,彼此都不说什么坏话,见面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官不使劲逼民,因为官已经习惯了安于现状,不去逼民,很多事情就不会酿成大祸,如果逼民逼得太紧,那么民众就会闹事啊。一旦闹事,上峰就会怪罪下来,严重点,闹到朝廷,皇帝发一通脾气,就更受不住了。民众通匪?就让他通吧,我派一支官军过去,一发现官军人多,匪的大部队走了,不就不通匪了?地方官就是这种认识。县境里有人通匪,没关系,只要不直接扯旗子造反就好,哪怕民众偷偷地给土匪接济一点东西,乃至卖点东西给太平军,通过这种方式赚点钱,地方官认为无所谓,不严重,没必要上纲上线。曾国藩他就不这样想。他认为,我现在要去“剿贼”,那么,民众卖东西给“贼寇”,我都得禁止。他跟地方官观察事情的视角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利益也是不一样的。曾国藩不管你这个地方闹不闹,他觉得闹更好,你们都闹起来,我就知道你们到底是谁参与了叛乱,你不闹起来我反而还不知道。但是地方官他是千祈万愿这个地方不要闹起来,就算你们各个私下通匪,他都可以理解,你们就是不能直接闹起来。一个县是这样,那么一个府也是这样,一个省也是这样。很多土匪,当时也是被曾国藩这样一杀,激起来的,因为人家想,我有些这样的嫌疑,你就把我抓到长沙去杀了,那还不如干脆起来造反呢,对不对?做几天真土匪,万一不死呢,远比被曾大人用通匪的名义杀掉要强。这确实是他当时引起的一个不好的效果。于是,在湖南官场,攻击他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大家表示不理解,觉得曾国藩回湖南,刚开始那会儿挺好的,平易近人,为什么到后来就变成这样呢?是不是还倚仗你北京有人,朝中有人,就在湖南耀武扬威?当然,大家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曾国藩有钦命在身,圣旨让他“团练乡民”,就是说练新军,然后还有“搜查土匪”,他有这个权限,审案局就是干这个的。因此,大家也没有办法立即对曾国藩怎么样,只能等。他们讲,曾国藩这么胡作非为,总会有报应,咱们等着看你老曾的笑话吧。很巧,笑话很快就来了。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2)
曾国藩练军,除了罗泽南、王錱的湘乡勇之外,手下还有一个塔齐布。塔齐布是满族人,满族的一个低级军官。他本来是绿营里面的,就是说国家正规军队里面的,但是曾国藩把他借调到手下,让他招募湘西、宝庆、郴州等处农民,组成辰勇、宝勇,让他训练。当时的湖南提督,相当于今天的湖南军分区司令员,驻所在长沙,那人叫鲍起豹,他对曾国藩这么做很不满意。塔齐布练军,练得很辛苦很严格,那些正规军,也就是提督辖下的绿营兵,不怎么操练,没什么人管,战斗力极差。相形之下,就有了是非。第一,在舆论中大家觉得湘军好,会传到鲍起豹那儿,他觉得这不好,这明显是在寒碜我们。第二,湘军的工资比绿营高。湘军的普通士兵,月薪在4两2钱左右,比绿营兵高出大概40%左右,他觉得这又更不平了。最后,两支军队在一个城市里面,总会有冲突,士兵之间打架骂人,很正常。
那时候的士兵喜欢赌钱,湘军和绿营中互相认识的士兵,有一次聚在一起赌钱,因为一点小事,口角引发械斗,湘军士兵打了绿营兵。鲍起豹就要把人抓过去处罚,曾国藩没办法——因为手下打伤了人,且是赌博,只得把这个肇事士兵送过去,挨了军棍。又有一次,湘军在操坪上操练,同时还有绿营兵也在操练,两边共用场地,不小心,湘军一枪打着绿营的一个勤务兵。鲍起豹就对曾国藩说,你把走火的士兵找出来,捆到我们绿营来,打上三百军棍!三百军棍是什么概念?至少可以把人打得瘫痪。曾国藩知道三百军棍下场很惨,但是,鲍起豹虽然蛮横,却不是没道理。团练毕竟不是国家承认的军队,现在伤及正规军,自然得按照民人袭击军人的法例进行处罚。只是,真把人送过去,任何一个军队的领导人,肯定都很难受。但是没办法,最终还是送过去了。不仅如此,曾国藩的亲兵,绿营也敢打。有时候,他的亲兵要送文件到城楼上——其时长沙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城楼上有临时指挥部,有些官员就在城楼上办公,那么他的亲兵就要上城楼——他的亲兵每次上城楼,都要被绿营兵辱骂殴打。当然,不会打得很重,但这事儿极具侮辱性。直到有一天,又是湘军和绿营兵赌钱,这一回是绿营兵撒泼,杀伤了人。曾国藩总算找到一个机会了。前几次确实都是湘军这边有问题,人家找茬,没办法招架。这次可不一样,曾国藩找着机会,可以报复了。他说,鲍起豹你得把肇事绿营兵拿过来,我要依法处置。依法,这个绿营兵就是死罪。曾国藩也没想太清楚,他以为我这边既然把人送过去给你打,你说要打就打,那我也让你送个人过来,也要树树我的军威。他只是这么简单地想,说你把人送过来,鲍起豹还真就给他送过来了。曾国藩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发现人已经送过来了,随着这个肇事绿营兵而来的,还有很多绿营兵,都聚集到曾国藩在又一村的办公室外面,鼓噪,说,我们倒要看看曾大人你怎么处置他。局面大乱,甚至有直接冲到他办公室里面的。这下,曾国藩不敢杀了。他不知道杀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杀了,万一士兵暴动,怎么办?乱兵都闯进钦差办公室了,确实有暴动的可能。不杀呢?也不好。作为军队领导人,你说对方有责任,然后要处置那个士兵,人家都按你的要求办,把人送到你跟前了,你本来说要如何如何,现在却不敢如何如何,出尔反尔,颜面何在?两难。他不知道如何处置,呆在那了。然而,外面越闹越凶,连续闹了一两天,再不制止,发生暴动都有可能。幸好他的隔壁就是湖南巡抚的官署,他就去找骆秉章,求救。曾国藩说,闹成这样,可怎么办?骆秉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我最多能帮你去劝一劝,让这些士兵先回去。至于那个肇事士兵,你还是……对吧?那个士兵你还得放了才行。走投无路,曾国藩无奈,只好放人。这是很屈辱的一件事情啊。当着那么多无知无识的乱民乱兵,堂堂二品朝廷大员、钦差团练大臣,屈服于他们的压力,举起白旗投降。屈辱得很。受了这个奇耻大辱,曾国藩起初还是想继续斗下去。他在湖南有几个好朋友,或者以前在北京做官的同事,或者自少年时代就跟他关系很好的,大家集体给他想了三个办法,即上、中、下三策。上策叫“举发”,就是告御状,把这个事情写清楚,告到北京,检举这个事情;中策是“相持”,就是先不举发,一旦有机会还是要继续斗,届时斗争的力度、频次都要加大;下策则是“忍走”,忍下这口气,离开长沙。为什么举发是上策呢?他们都是在北京有很多关系的官员,他们认为,通过各种渠道把这个事情向北京反映,绿营兵确实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包括提督,也有问题,统统报告上去,由皇帝来裁决,加上我方在北京的关系网,从中推进,皇帝咨询此事,他们能替己方说话,还怕搞不定一员武将?我方肯定能赢,胜算极大,所以叫上策。至于中策,既然那一天被迫放人算是输了,但是还得继续跟他斗,不能服输,不能松劲。只是,中策其实很无聊。因为曾国藩来湖南,主要任务是练军,如今不将主要精力放在练军,却牵挂着人事斗争,像什么话?曾国藩觉得中策不行,可行的方案,似乎是上策。但是,曾国藩这人可贵的地方,就在这个事件体现出来,他说,告赢了又如何呢?告赢一次,还有下次,恩怨纠结,不得宁日啊。长沙不是一个好待的地方,既然如此,干脆选择下策,走。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3)
他选择下策,让他的朋友,像刘蓉、瞿元霖(即瞿鸿禨的父亲,瞿鸿禨是晚清宰相,很有名),很失望。他们认为,给你提供三条意见,你怎么偏偏选一个下策。曾国藩呢,确实灰心了,他觉得长沙确实待不下去。最高行政长官不支持他,能够办事的官吏不支持他,民众痛恨他,军队也挑衅他,那耗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就借口去衡阳地方就近剿匪(当时湖南省的“土匪”,多在衡阳、永州、郴州、桂阳,就是湖南南部这一带),率军进驻衡阳。可以说,曾国藩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长沙,去了衡阳。
2练水师:一个创意改变一生
在长沙,湖南省城的官吏、绅士,大都对曾国藩不满意,那么,谈到湖南的防守,他们在目前有两个选择的情况下,一个是王錱的军队,一个是曾国藩的军队,他们更愿意把经费以及其他方面的支持,都投给王錱的军队。于是,曾国藩断了财路,他在衡阳的日子就比较无聊。刚到衡阳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他的计划本来是建一支兼有陆军水师的大军,加起来有一万多人,这一万多人的经费怎么保障?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作为统帅,争取财政支持与后勤保障,是第一位的工作。他整天就在那儿想,钱从哪来?每次到省里去打听消息,都是省里更愿意把钱给王錱,令人沮丧。还不出现转机的话,军队就会办不下去,我们可能就看不到以后在历史上叱咤风云的湘军了。
机会来了。不过,这个机会不是曾国藩找来的。当时,太平军在武昌一带作战,顺手在岳阳、常德、益阳等地抢了很多民船、商船,加以改造,就变成了战船。有了这么几千艘船,在长江上,太平军相对于清军,就有了优势。攻击岳阳,攻击武昌,都得了水师的便宜。太平军的水师虽然是改装而成,并不是一支专业的水师,也能起很大的作用。因为出现了这种情况,北京有一个御史,就向皇帝上了一个奏折,说,应该让湖南湖北赶紧练一支水师出来,不然没办法跟太平军作战。湖北当时正忙于跟太平军作战,而且处于劣势,来不及办水师。湖南巡抚骆秉章觉得湖南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平定省内的造反,即所谓“土匪”,没有必要非得到长江上跟太平军一决雌雄,加上长期以来,御史上奏虽有很多好意见,一旦下发各省,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因此,他对创建水师也不怎么上心。
但是,曾国藩听到了这个消息,就有些心动。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什么机会呢?若要建一支新的军队——水师就是新的军队,而这个命令还是从北京发下来的,那么,建这支军队就有可能获得经费上的支持,也就是说,找上面要钱,有由头了。另外,从实际战斗的角度来考虑,水师也该早日组建。他的好朋友郭嵩焘,当时在南昌和江忠源在一块,与太平军作战,郭嵩焘也认识到湖南这边有必要组建水师,所以他把这个建议告诉曾国藩。于是,眼前的困难——缺钱,将来的战略——需要有一支水师与太平军作战,就这么两个原因,让曾国藩下决心要练一支水师出来。这就是湘军水师的成因。
曾国藩知道创建水师会有收益,只是没想到收益来得这么迅速。首先,他向皇帝上奏,说要在湖南练一支水师,这时是咸丰三年(1853)十月,皇帝就说,你练水师好呀,练出来之后,希望你能够把水师带到长江,然后一直向东边打过去。因为太平天国已经把南京占领了,他们已经在那里建立了首都。希望有一支这样的水师,能够东征,这是件好事。皇帝表示支持。然后,曾国藩在奏折中加了一条,说,我听说广东那边有8万两军饷,是援助湖北和围困南京的江南大营的,我想在这里面先抽4万出来练水师,皇帝您看如何。皇帝说,练水师要钱嘛,这个钱给你!然后,还说,不仅中央划拨,湖南省财政也要支持曾国藩。因为练水师要有几千号人,几百上千艘船,还要买大炮,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就这样,曾国藩又从省里得到了3万两。他在长沙那边折腾了一年,都没有得到过这么一笔巨款,哪晓得眼下仅凭一个创意——说要练一支水师,刹那间就搞定了7万两银子,真是梦想不到的好事。而且,不仅有钱,还有粮。军队要吃粮食,皇帝特批:曾国藩可以截留漕米,用作军糈。漕米是什么呢?因为首都所在地的粮食产量少,绝大部分粮食都要从江南——江苏、浙江、江西、湖南这边运到北京去,这就是漕米。漕米叫做“天厨正供”,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动的;漕米所经之地,不管地方上情形如何,哪怕发生饥荒,只要没有圣旨,谁也不敢截留,不敢动。一动,就是死罪。现在,曾国藩练水师,竟获得特批,可以从广东、湖南发往北京的漕米中截留部分,作为军粮,又是一桩梦想不到的好事。因此,曾国藩一下就转运了。他跟王錱的斗争,跟省城官场的斗争,一败涂地,于今,却通过练水师,一举挽回损失,最终占了上风。曾国藩后来总结过这一回“转败为胜”的教训,他是用围棋来做譬喻的,咱们就插几句,讲讲他的围棋。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4)
实话实说,也有据可查,曾国藩的围棋水平是很烂的,是一个臭棋篓子,但是他特别喜欢下,二十几岁开始下,一直下到死,据说临死还下了一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用来形容他的棋艺,更贴切。他早期也想戒掉这个围棋,因为耗费心神太多,耽误做正事。喜欢下棋的人都知道,上起瘾来,可以不眠不休,只要对方扛得住。现在有网络,各个时区的棋友都能找到,更不存在对手扛不扛得住的问题了。曾国藩也上瘾,误了不少事,所以他要戒围棋。当然,他要戒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抽烟,是水烟,不是鸦片烟,他要戒了;平时说话太多,他也想戒了;喜欢做诗,不喜欢读圣贤书,他也想戒了。他要戒的东西很多,包括喜欢到街上看美女,他也希望戒了。最终,工夫不负有心人,这些都戒掉了,就是围棋没戒掉。他喜欢下,下了一辈子。但是水平很烂,始终如一的烂。他的对手都是朋友、幕客,别人都让着他,逗他高兴。幕客私下里议论,甲就问乙,说,你棋艺如何?有没有长进?乙就说,整天跟大帅下棋,得让着他,他棋又那么臭,下得越多,我的技术越臭。然而,曾国藩自己的棋虽没有长进,因为别人让着他,却觉得自己的棋还不错,有点高手的意思。他后来成为两江总督,在南京,遇到当时的十八国手之一——周鼎,非拉着人家下一盘。国手,那是何等厉害,更厉害的是,这位国手不假辞色,实事求是,要曾国藩受九子,也就是说,让他从最低一级往上打,赢一盘,撤一子。曾国藩觉得,国手固然厉害,但哪能让我九个呢?不服,就准备大砍一番,好好“教训”一下国手。结果呢?周鼎将曾国藩的棋“裂为九”块,让他的棋都连不上,然后分而治之,痛下杀手,最终,几乎全盘很难看见曾国藩的活棋。如果说国手相当于今天的职业九段,那被九段让九子还大败,其人棋力应在业余初段以下。一个自少至老下了几十年棋的人,棋力如此,还是很丢人的。这就是曾国藩的棋艺。但是有一点,需要说明。曾国藩下棋,才能确实很差,定式、死活、手筋,这些近身肉搏的水平比较差,但是他对棋的理解很高,他最能理解的就是:棋盘很大。这是当时很多人说过的。也就是说,曾国藩下棋不行,看棋水平却不差。下过棋的就知道,一开始都从边角下起,边角有时候会出现很多难解的问题,如果己方在局部战斗处于劣势,而非要继续纠缠,非得分个高低的话,很有可能导致越陷越深、快速崩溃的局面。在这个时候,聪明的人发现局部有困难,不好应对,就会遵循一条原则:不好应就不应。这个地方不好下,那就不下,那就到别的地方下,在别的地方搞出动静,回头再来解决这个局部的问题,说不定届时因为互相牵制,此消彼长,局面改观,难应的地方反而成了容易下手的地方,曾经寸土必争的地方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地方。棋盘很大,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通过这个事情就能看出,曾国藩如果继续跟王錱在长沙缠斗,到巡抚面前互相诋毁,争夺经费,王錱说这个钱是我的,曾国藩说那不行,你不能给他,得给我,这样要来要去,那就形成一个死结。纠缠到最后,固然会有一方胜利,但从目前的局势看,肯定是曾国藩会失败。曾国藩如果要死死纠缠,动用不管是公家的压力,还是私人的关系,非要从湖南省去分人家的钱的话,就会出很大的问题。但是,他突然转而他投,下出创建水师这一招,真是解纷的妙手。落子极遥远,而收益就在目前。曾国藩下一辈子棋,棋艺不见长,但棋理看得透,所以,有时候,他也会用棋理来指挥作战,乃至处理公私各种事情。当然,也不是每件事情都处理得好。这不是棋理的问题,这是曾国藩自己的境界问题。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5)
3首战:曾国藩跳了湘江
不说闲话,接下来讲一个他亲临前线指挥作战的例子。水师既然有了钱,就得造船。湖南是一个内陆省份,除了岳阳、常德等临着长江、洞庭湖一带的地方,一般人们对于行船、造船,几乎都不熟悉,更别说水战了。曾国藩也不熟悉,他手下大多是湘乡那个地方的人,不懂造船,还有一些文人,也不知道怎么造船。福建、广东那边有水师,而从那边把图纸拿过来,又不应急,此外,闽、粤多是海船,海船和内河船是不一样的,海船更大一些,各种技术参数也不一样,不能直接用于内河。资金到位了,技术项目就得赶紧上马,得赶紧把船造出来,因为时间不等人。曾国藩没办法,只好“依意为之”,造船既然没有蓝图,就用想呗,发挥想象力。他就想,我们要造大船,要运东西,商业运输里面有这样的船,像运粮啊,运盐啊,运各种货物啊,这种船不少,那就把这种船改造一下,可以作为粮台,可以运一些东西。这个好办。还有一种叫战船,用来作战,作战的船怎么去改造呢?有一种是要安炮的,把商船拿过来,安上几门炮,这也能变成战船。按照商船的基本样式,然后,加入炮位设计,按这个方式造,就叫快蟹、舢板,这是湘军里面的炮船。炮船之外,还得有冲锋的船,速度要快。身为湖南人,曾国藩就知道了,龙舟速度最快,因此,仿照龙舟做了一种船,叫做长龙。运输的船有了,炮船有了,冲锋的船也有了,基本上,湘军的水师就有雏形了。曾国藩就按这个思路鼓捣了几百艘船,水师就有了雏形。至于水手,就在湖南境内招聘行船的渔夫、船户,把这些人招聘到军队里面,作为水师,除了行船的技巧以外,还要学习格斗本领、使用武器,水师就这样造成了。
水师对于湘军的意义非常重要,当然,刚开始造的时候还不知道,还没把它用上去。在战斗上的作用固然重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他把粮台设在一艘大船上,这是非常好的创意,对于湘军的后勤、财务,甚至对于战胜攻取都有绝大的意义,怎么讲呢?湘军注重水师和陆军要能够互相呼应。我们看它作战的区域,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这些省份很多地方,差不多都是水道纵横,那么,陆军作战,主力要沿着长江两岸往东边推进,如果在长江上有自己的水师,控制了水路,打起仗来,陆军就不需要带很多的补给物资,可以轻装前进,需要补充物资的时候,江中有船,即设有粮台的大船,可以给你运输物资,然后你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往前推进。在水道纵横的省份,陆军前进的路线也几乎会沿着水道并行,同时,会有一支水师的船跟着陆军,作为接济。或者,离长江岸边不要太远,如果陆军被围住,需要接济的话,只要水道通,照样可以得到接济,能得到接济,就不怕被敌军围困,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所以湘军的粮台,对于作战的意义主要在这个方面,是很好的后勤中心。湘军的战法,也就因为粮台如此设置而决定。湘军每出陆军,必然会有水师跟着,这是粮台大船作为后勤中心的重要作用。除了后勤中心,它还是湘军内部的购物中心。湘军的基层士兵平均月薪有4两银子,但是湘军不会发现金给士兵,而发给他内部的有价证券,拿这个有价证券,可以到粮台大船上购买各种东西,日常生活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粮台购买,但是那个地方不收现金,只收湘军内部的有价证券。这有什么好处呢?有集团采购的好处,也有维护军纪的好处。先说集团采购,如果每个士兵拿着银子,到营地以外的地方去买的话,第一,价格肯定比不上粮台便宜,因为粮台是大批量从外面采购进来,会有批发价,自己的士兵在粮台买东西会更便宜,这是第一,集团采购的优势。第二,士兵一没事就跑到营地外面去,东游西荡,有的时候表面上是去买东西,其实呢?我们知道,士兵,不能轻易给他钱,一给他钱,他就花得特别快,而且花的地方有时也不太对,譬如吃喝嫖赌毒,此外,还容易造成军民之间的冲突,容易惹事。如果只许在湘军自设的购物中心里面买东西,对于维护军纪,当然有好处。更重要的,在经济上还有一点,就是它作为财务中心的作用。大家想一想,既不用给湘军士兵发现金,那么,从中央,从本省、外省来的钱,资金的使用效率就会很高,作为整支军队的现金储备就会很丰厚。同时,不但有钱,粮台还有很多货物,已经是一个很大的经济单位,自给自足的能力比较强。如果因为战争在民间造成了通货膨胀,就很难影响到湘军,这就是它的重要作用。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6)
粮台对于湘军后来作战取得胜利有很大的帮助,当然这种集中性的经济方式,湘军能想出来,曾国藩能想出来,太平天国也能想出来。只不过太平天国的粮台叫“圣库”,不在水上,而在陆上。《天朝田亩制度》有一段话描述圣库,说得比较有意思。它的作用跟湘军粮台一样。湘军建立粮台,是为了保障后勤、理顺财务,同时承认并保障士兵的个人财产。太平天国建立圣库,则不允许士兵有私财,规定,任何士兵如果拥有超过5两银子的财产,就要受到鞭罚,财产就要被充公没收,甚至不仅仅是鞭责,还会斩首。当然,从战争状态来讲,叫圣库还是粮台,是不是承认士兵拥有私人财产的权利,这个问题也不是很大,因为一切是为了作战。关键的地方,在于粮台或圣库里面一定要有钱,要有货,要起到协调经济的作用。而太平天国的圣库,到了晚期,按李秀成所讲,已经变成天王洪秀全的私藏了,变成他的私家财产了。然后后期又封了一千多个王,大王小王也慢慢破坏圣库的规矩,把钱都存到自己的王府里,不再补充圣库,圣库的来源也枯竭了,就更加起不到作为军队后勤中心、财务中心的作用。湘军能够战胜太平军有很多原因,但是像湘军粮台这种制度,贯彻始终,而太平天国的圣库渐趋于有名无实,这也应该是决定双方胜败的一个原因。
水师练成了,粮台也设定好了,下面就得开战了。军队练出来,不拉出去作战,不进行检验,是不行的。湘军出省作战,特别是水师,自然就得沿着湘江往北走,越过洞庭湖,进入长江,再往北,可以援助武昌,往东,可以收复失地。我们湖南有一句俗语,叫“出得湖”,这个湖就是指洞庭湖。湖南作为一个内陆省份,现在我们讲要出去发展,古代的湖南人也要出去发展,在省内发展,总会觉得范围小了点。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求学问,都应该出省看一看。现在更不得了,得出国看一看,打开眼界,开拓心胸。话说,过了洞庭湖进入长江,往东走是秀丽的江南,往西,逆流而上是富庶的四川,往北那条路,就不得了了,那是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野心家去追求他们的光荣与梦想的一条功利大道——往北走经过湖北、河南、直隶,就到了北京。那时往广东去的人比较少,因为广东的开发还比不上湖南,没有人往那边去,也没有人往福建、江西那边去,江西跟湖南差不多。因此,湖南人往外走,要不去江浙,要不去四川,要不就去北京。曾国藩也碰到这个问题,他也得出湖。只是,正在他要出去的时候,太平军已经占领了汉口、汉阳,随后又扫荡了岳阳、湘阴、宁乡,然后占据了靖港和湘潭。靖港在长沙的北边,湘江边上,湘潭在长沙的南边,也是湘江边上。这两个地方都有太平军,长沙就成了腹背受敌,有被围之忧。曾国藩率军从衡阳启程,到了长沙,正是咸丰四年(1854)三月二十六日,与太平军交手,首战告捷。
水师到了长沙,往靖港去攻击太平军,曾国藩觉得很得意。太平军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来了一支这么专业的部队,太平军都是一些民船改造的小船,跟刚刚造好的湘军的船一对抗,就输掉了。曾国藩很高兴,就写了奏折报喜,很得意地说,湘军对阵太平军,“上下往复,周而复始”,围着敌军,几进几出,打了他个落花流水,我们的军队很牛,很不错。但是,毕竟没有把人家打跑,虽然打得很惨。太平军在靖港的部队还是在那,在湘潭的部队还是在那,还在等更多的太平军来援,就是想围攻长沙。所以,首战告捷不值得大肆庆祝,不解围,不打败南、北两部太平军,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湘军开会,讨论下一步怎么办。有两种意见,一种说先去打靖港,打完了靖港再去打湘潭。一种意见,就认为应该先把南边的湘潭打了,然后顺着湘江下来,因为湘江是往北流的,水师好走,陆军也好走,最后才去打靖港。讨论了一番,形成决议:先派出包括水陆的一半军队去打湘潭,曾国藩带领剩下的军队守在长沙,镇定人心,等到湘潭开战了,再把军队带出来,合力将湘潭打下,然后再回头去打靖港。这就是一个预定好的作战计划。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7)
往湘潭的部队就这么去了。可是到了四月一日夜里,长沙的情况发生了变化。长沙城内人心惶惶。打湘潭的都是精锐主力,主力都放到湘潭去了,万一靖港的太平军来攻击长沙,怎么办呢?曾国藩一想,有道理啊,不可不防。那怎么办呢?长沙这边就有人给他出主意了,说,不如这样,趁着那边打湘潭,吸引了太平军的注意力,而咱们这边还有几千人的军队,长沙城乡还有一些团练,合起来,先去把靖港给收拾了。因为有情报,靖港那个地方,太平军驻军连1000人不到,就那么几百号人,咱们先去把他给收拾了,等湘潭也打下来后,就可以直接往岳阳往武昌那边去了,多省事!曾国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答应了。按道理,作为军事统帅,不能这样干。先不说能不能打下靖港,只说,万一去湘潭的部队与敌军相持起来,无法速战速决,援军如果不及时赶到,那就有失败的可能。因此,曾国藩作为统帅,根本不应该不遵守预定计划,转攻靖港。当然,他没有经验,以前没做过统帅,他以前就是一个官僚,而且是在北京的官僚,根本就没有地方行政的经验,也没有军事作战的经验。这会儿的他,耳根软,心计粗,一遇煽动蛊惑,就说,好,咱们明天去打靖港。
四月二日清晨,曾国藩带队出发去打靖港。靖港离长沙大概有60里,湘江往北流,往靖港那个方向流,到中午的时候,又刮起南风,船就走得快了。顺流又顺风,要是去旅行,这样不错,但是,去作战,就有问题。太平军在湘江两岸扎了营盘,设了炮台,湘军战船如果急攻,就免不了直接冲着人家的炮台而去,控都控制不住。因为那个时候的船,要让它在江中刹车是很难的,而四月二日,偏有这么大的风,偏有这么快的水流,于是湘军战船,顺风顺水,直往敌营而去。太平军一看,这不是送上来的菜吗?毫不客气,立即开炮,轰得湘军一塌糊涂。开完炮还不过劲,又派出一百多艘小船,分头围攻湘军大船,往船上射火筒扔火蛋。那个时候对付战船就这两种办法,远攻用炮,近攻用火。这一下不得了,转瞬间,湘军几乎有一半的水师,就在靖港给剿灭了。水师不行了,曾国藩说,咱还有陆军,下令搭起浮桥,派陆军作战。靖港在左岸,铜官渚在右岸,皆有太平军驻扎,而湘军的陆军分布湘江两岸,势必搭起浮桥,以便军队往来两岸。但是,曾国藩没有经验,又犯了一个大错:让团丁打头阵,让他们做先锋。他大概这么想:团练,毕竟战斗力不强,一打,肯定会失败,失败,太平军就会追,就会轻敌,那么,后续有伏兵,也就是刚刚练成的湘军,就可以去包抄敌军,突然给敌军一个震撼,给敌军一个“惊喜”。可惜,现实情况是,太平军有喜了,曾国藩受惊了。湘军是初练的军队,团练是乌合之众,这两群人合在一块,其实还是乌合之众,能稳打稳扎就不错了,哪里敢奢望他们能严格执行战术?曾国藩竟敢运用先佯败然后杀回马枪这样的高级战术去对付敌人,这不是自己找死吗?果然,团丁一碰到太平军就崩溃了,就往回跑。如果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前锋退回来,主力部队会知道这是假装败了,没关系,给他们分出几条退兵的道路,而主力部队突然往上冲,或迎头痛击,或拦腰截击,或抄尾追击。正常作战,就是这样。但是,湘军刚训练成,大部分士兵,虽然穿上了军装,本色还是农民,当他们看到前面那么多人往回跑,太平军在后面追,全吓坏了。吓坏了怎么办?跑呗。于是,作为主力作为伏兵奇兵的湘军也开始跑。这就惨了。单在浮桥上,自己踩自己,就踩死两百多人,还根本不要统计太平军追上来杀了多少。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8)
曾国藩一看,这还得了,水师败成这样,陆军看来也要崩溃了,什么事都没干,就全军覆没了。他很生气,来不及分辨这是士兵畏战的错,还是统帅瞎指挥的错,立即脱去袍褂,换一身短打,拔出宝剑,将令旗扎在岸边,站在旗边大喊:“过旗者斩!”意思是你们不能再退了,你们得往上走,再退我就砍人了。可以想象,曾国藩的样子比较搞笑,而更搞笑的,则是很多湘乡老乡,看到曾大人短衣仗剑杀气腾腾站在那边,竟然都不理他,而是嬉皮笑脸,绕过他继续逃命去了。曾国藩作为一军主帅,亲身感受这种情景,不禁十分羞愧,十分愤怒。对于手下这样做很愤怒,对于自己指挥不当也很羞愧,人在愤怒羞愧交集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曾国藩也不例外。他失去理智,一跺脚,跳了湘江。
曾国藩跳了湘江。欲知后事如何,得先讲讲在他投水之前,他那个船上是怎么安排的。这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当然这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他这个人有自知之明,输了这一回之后,就再不干这个活了。出征前,他有两个朋友,也是他的幕客,一个叫李元度,一个叫陈士杰,他们发现曾国藩出发之前,偷偷写了遗书,大意说,今天我要是不赢,我就怎么怎么着。他俩就很担心曾国藩。湘军作战,作为文人一般不上战场,幕客是文人,就不上战场。曾国藩本来也不去战场,但他今天是主帅,得去。这两人就很担心,怕他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他俩就说,我们也跟着您一块去。曾国藩说,你们不要去,金革之事太危险,我去就行了。两人还是不放心,于是找来章寿麟,也是一个幕客,让章寿麟躲在曾国藩的座船后面,叮嘱他,到时候随机应变,尽力保护曾国藩的人身安全,大帅要是做傻事,赶紧拦着。好,回到曾国藩羞愤交集跳了湘江那一刻。他一跳,他的副官,他的亲兵,赶紧跟着跳到江中去救他。主帅自杀,肯定得去救。曾国藩看他们下来了,瞪着眼睛就骂,一通怒骂,说,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事情,生死有什么重要的,你们赶紧给我让开!官兵被他一骂,没办法,不敢抗令救他,眼看着他就要沉下去了。这会儿,章寿麟就从后舱冲出来,跳入湘江。曾国藩说,咦,你怎么在这?曾国藩还是有理智的,他知道,按理说章寿麟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章寿麟有急智,知道干劝没用,就编了个话,说,老师您不要这样,我急着赶来,是要报告一个喜讯,湘潭那边咱们大胜,先锋部队待会儿就往这边来了,局面还能收拾,您千万不要就这么白死了。曾国藩一听,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因为湘潭那边如果大胜,精锐部队如果能及时赶来,肯定能收拾靖港这边的太平军。于是,他就中止了自杀行为。
上岸后,住到长沙南门外妙高峰上一间寺庙。只是,湘潭那边到底是打赢了打输了,还没个准信。他追问章寿麟,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上岸的,心情又转为郁闷。一郁闷,就还是想去死,于是,又写了一封遗书,并将死期订为四月四日。因为死前还要办交接,剩余多少军械、多少银子,都得交接清楚才行。不清不楚地死,那也不行。交接工作要点时间,所以他订好四月四日再死。正在这个时候,左宗棠从长沙过来,安慰败军之将。左宗棠一来,只见曾国藩仍然穿着落水时那件袍子,黄泥水草,痕迹犹在,其人则是气息奄奄,垂头丧气。又听说曾国藩死志未改,左宗棠就说,涤公,不能这样子啊,你再去要死要活的,就不对了,目前形势,“事尚可为”,我们还可以继续干下去嘛。曾国藩光瞪着他,也不说话,只让手下人把交接清单及账簿拿过来,上面写着,还有多少尊炮,还有几艘船,还有多少火药,多少现金,有些什么债务,全部写清楚了,然后对左宗棠说,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清点一下就行了,你别管我,我的生死你就不用操心了。左宗棠一看,挽不回他的心意,就拿出一封信。什么信呢?是曾国藩父亲写的信。老头子知道儿子在靖港打了败仗,专门写信慰勉,托左宗棠带过来。信里是这样说的:儿啊,你这回出山,不是单单为了保卫湖南,而是要长驱东下,杀贼报国。因此,你出了湖南境,战死也好,怎么也好,所到之处都算是死得其所,但你要是在湖南境内就挂掉了,为父的都懒得哭你。但是,曾国藩犟劲上来了,老父的家训也听不进去,仍然一门心思要死。围观群众这下没办法了。因为大家得尊重他的选择,总不能拦着他绑着他,他非要死,大家也没办法。尤其在传统中国,一死报国,也算一件好事情,朋友可以劝一劝,实在劝不动,也没办法。巧的是,在这生死关头,四月三日的夜里,湘潭那边传来捷报,湘军大胜,不日回援长沙。曾国藩终于知道不用死了,叹了口气,说,死生有命,这句话真是没有说错啊。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9)
插曲:铜官感旧图
(曾国藩自杀未遂引出的一段是非)
这一集的题目叫“铜官感旧”,这是一幅画的题目。接下来,就讲这幅画的故事。这幅画是谁画的呢?就是章寿麟画的。曾国藩在十年以后,平定了太平军,成为两江总督,封了侯爵,入阁拜相。湘军集团的文武各员,也是鸡犬升天,高官厚禄。那么,按常情,像章寿麟,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的人,必有回报。而且,章寿麟恰好就在两江总督的辖区——江苏省内任一个知县,他本身也不是没有能力的人,也不是纯粹要靠什么关系的人,他只是仕途不顺;那么,曾国藩在这个时候,帮他一把,实在不算很出格的事情。通常我们都会这样理解,对不对?可是呢,直到曾国藩死,两人在江南待了十几年,相处那么十几年,很长的时间,曾国藩一直都没有关照过章寿麟。大家对此很不理解。
曾国藩死后,过了几年,章寿麟觉得仕途实在没法混了,还是告老还乡吧。光绪三年(1877),寿麟从南京回湖南,逆江而上,再从洞庭湖转入湘江,途中必定经过靖港。靖港对岸是铜官,为什么叫铜官呢?因为晋代的时候,在这个地方采铜,有铜矿,政府在这个地方设立官府,管理铜矿,所以叫铜官。章寿麟当时就停泊在铜官,还画了一幅画,这就是《铜官感旧图》。感什么旧呢?救曾国藩那个旧。图画好之后,湘军集团的核心人物、边缘人物、不入流人物,以及与湘军有关的各界人士,一百多个人,几乎都是近代史上的名人,在这幅画的后面,或者写文章,或者赋诗,或者题词作曲,密密麻麻一大片。章寿麟有两个儿子,就把这些题跋订成四册,题名《铜官感旧图题咏》,出版发行。章寿麟在那么危急的时刻救了曾国藩,曾国藩后来又发达了,但是他没有给章寿麟提供任何回报,大家应该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呢?《题咏》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每一首词,都要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大家的看法各不相同,然而,最重要的,我们先得了解章寿麟自己怎么看。章寿麟不但画了图,还写了一篇自序,自序就是他的看法。序中有一段话,我每次看到这段话,都忍不住要念上一遍,今天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是这样写的:
秋风乍鸣,水波林壑尚隐隐作战斗声,仿佛公之灵爽呼叱其际。因不禁俯仰畴昔,怆然动泰山梁木之感,故为兹图而记之。以见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且以见兵事之艰,即仁智勇义如公者,始事亦不能无挫。而挫而不挠,困焉而益励,垂翅奋兴,则固非公之定力不及此。至于大臣临敌,援桴忘身,其为临淮之靴刀与蕲王之泗水,均各有其义之至当焉。
我来解释一遍,章寿麟说的是:他回来的时候,正是秋天,站在江边,秋风刮起来,水波荡漾,树木呼呼有声,仿佛又看见曾国藩当年在这里指挥作战的情景。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不禁产生“泰山梁木之感”。“泰山梁木”是什么意思呢?《礼记》里面讲,“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是说泰山崩塌了,栋梁折断了,伟人也不在了。所以很伤感,因为伤感,就画了这幅图。画这幅图要表达什么意思呢?他说:“以见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他很谦虚,委婉地表达一层意思,说,曾国藩这种人,天生就是要平定这场大乱的,他有天命,所以他的出生绝非偶然。既然天命他生下来,那么,天也不会让他突然死亡,肯定让他把事情干完了,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才让他谢幕。在靖港,他自然不会死,就算我章寿麟不去救他,他也不会死。——他的表达很谦虚,就是说,我救了他,跟别人救了他,或者突然来一阵风把他刮到岸上,没什么区别,曾国藩总是有救的,不会死在这里。这是他要表达的第一层意思:不居功。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10)
第二层意思:战争这种事,确实有难度,仁智义勇如曾国藩这样的人,也会受到挫折。幸亏曾国藩有定力,受到挫折,他不屈不挠,陷入困境,他更加奋发,最后才能成就大功业。所以,能够看出,曾国藩的事功,他创立的事业,并不是因为我救了他才得以完成的。“临淮之靴刀与蕲王之泗水”,这是用典。临淮,指唐代名臣李光弼,靴刀,就是靴里藏刀,李光弼说,作为主帅,不能死于贼手,万一失败,我会用靴刀自裁。蕲王,是宋代与岳飞齐名的名将,韩世忠,他在泗水作战的时候,曾经发誓,说,要是战败,我会自杀,不能落入敌手,受到屈辱。章寿麟用李光弼、韩世忠的故事,想要说明的是,曾国藩也像两位古代名臣一样,具有败不辱身的决心,曾国藩当年不是不想死,他跳湘江,绝不是作秀。
总而言之,第一,章寿麟不居功。他说,我救了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他的手下,我去救大帅,这是很正常的,更何况曾国藩这种人,本就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第二,曾国藩去死,也是真的,像古代的名将一样,绝不是做戏,也不是矫情。他对此事的看法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去抱怨为什么自己浮沉低位那么多年,没有得到曾国藩的回报。章寿麟固然姿态很高,但是,天下有这么多人,悠悠之口,碰到这种事情,意见决不能一致。我们应该看看其他人是如何评论的。这里面最重头的,当然是左宗棠的评语,因为左宗棠是当事人,又是跟曾国藩齐名的人。不过,在介绍左宗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之前,还有一个身为当事人、后来跟曾国藩也有一段很深交际的人——李元度,我们先看看李元度是怎么说的。
自杀未遂事件之后,李元度总跟曾国藩提到章寿麟,他说,章寿麟现在混得不好,咱们不得帮帮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元度随曾国藩在江西、安徽一带作战,是曾国藩的得力助手。曾国藩说,章寿麟是我的患难朋友,我怎么会忘掉他呢。但是,也就这么一句话,说了之后,再没有下文,没说具体要怎么办。李元度就揣测曾国藩这句话的意思:第一,可能是曾国藩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事情刚过去几年,立即提拔章寿麟,或者给一个好职位,或者一个好差事,别人可能就会说,曾国藩当时跳水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演戏?章寿麟是不是配合他演了一出双簧?第二,曾国藩这样说,表示他心里有这个人,在适当的时候,终会回报章寿麟。李元度就是这样想的。后来,李元度和曾国藩因为一些事情闹翻了,李元度几乎终生,甚至在曾国藩死后,也不原谅曾国藩。他为这张图题字的时候,曾国藩已经死了,他也不原谅曾国藩,所以他接下来就写了一句,说章寿麟“不言禄,禄亦弗及”。这是用介子推的典故。春秋时,介子推尽心国事,不求回报,最后,还真就没有回报。一般人认为,即使我不求回报,但是我把这个事情做好了,事后还是会有回报的,所谓不要回报,不过是句客气话,该得的终究会得到。介子推做的事情很艰巨,效果也非常好,可是最后就没有回报。“不言禄,禄亦弗及”。当然,人们说这个故事,一般都是用于讽刺,讽刺介子推的主公太薄情。李元度把这句话用到章寿麟身上,也就是在讽刺曾国藩,说曾国藩太薄情,太矫情。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给章寿麟回报呢?因为,你曾国藩认为章寿麟救你是私恩,你回报给他的只能是公家的官职,或者是公家的资源,你不能用公家的资源去回报人家对你的私恩,所以,你曾国藩就犯了矫情,仅仅为了保持自己高大光辉的形象,就故意不去回报章寿麟。这是李元度的言外之意。这是李元度的意见。对于这个看法,我也有一点想法。我觉得,李元度这样讲,也不是单纯地讽刺曾国藩冷血无情,而是有其他意思在里面。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还是外国,知恩图报,都是一件普遍的事情。举现代的例子更好。任何一个政治家,他在举任人才的时候,绝对会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譬如,美国,大选之后,选出总统,总统有权任命驻各国大使,像一些重要的国家,如中国、俄罗斯、法国、英国之类,会任命那些专业的资深的外交家,但是像驻瑞士大使这种没有很多政务,纯粹是一种很舒服的职位,他会把这种职务留给在选举期间给他很多支持,或者一贯是他的好友的人。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也就是说,在现代政治里面,这种事情是能够被接受的。在古代政治里面,这种事就更多了。这其实是一个惯例。章寿麟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曾国藩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方面较劲呢?提携一把不就完了?既不伤廉,也合乎人情,两全其美,多好。当然,我们不知道曾国藩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李元度的揣测和批评。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二、曾国藩退走衡阳(11)
我们再看左宗棠的评论。左宗棠对曾国藩一生的事业没有任何敬意,他认为曾国藩的事功不过如此而已,我左宗棠都能做到,还可以做得更好。确实,左宗棠的事功很了不起,他对中国的领土完整有贡献,曾国藩还没有这么大的贡献。曾国藩在身为道德楷模这方面的影响力比左宗棠要大,但是,左宗棠不认为曾国藩在事功方面有什么了不起,尽管他给曾国藩的挽联写道:“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是说在善于用人与对国家尽心方面,曾国藩比自己强。但是,这是一句套话。其实,左宗棠平时很瞧不上曾国藩用的那些人,觉得他用人不行,至于谋国之忠,他也曾经对曾国藩进行过攻击。所以,写这副挽联,不过是表示,人都死了,就说几句场面话客套话,死人活人,脸上都有光彩。但是,左宗棠又不是完全不尊敬曾国藩,这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他在图后洋洋洒洒写了3000多字,那时候他已经72岁了,而且是亲笔写的,非常认真的,一笔一画把它写完的。左宗棠说,曾国藩不死于铜官,很幸运。确实,活着总比死了幸运。但是,曾国藩就算死在铜官,又如何呢?难道说,曾国藩一死,将来平定江南,平定西北,就没有人去干了吗?他说,“殆不然矣”(我看不是这样)。因为他自己干了很多曾国藩没有干的事情,这是他首先表达的一个态度:曾国藩死不死,不算一件多么大的事情。由此,章寿麟有没有救他,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当然,他这是放到一个更深阔的背景来讲,放到一二十年的历史、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放到这样一个背景上来讲曾国藩的投水,站得高、看得远,说的话自然就不是常情,不近人情。接下来,对于章寿麟没有得到回报应该怎么看待,他又说了一段话。他说,前面一些人——李元度的序就在他前面——议论这件事情,竟然说“不言禄,禄亦弗及”,这倒是很不应该,不该这样说话。为什么呢?因为曾国藩早就把死生得失置之度外了,生也好,死也好,在曾国藩而言,不算首要问题。在生死之前,在胜负之前,曾国藩先就立了志,要追求很高的境界,要追求圣道,追求做圣人。他说曾国藩是立志“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的人,章寿麟救他,这是事实,但要说救了他,就因此为曾国藩的人生增添了什么东西,那不是道理。也就是说,这个事件,对于目前局面的形成,对于历史的形成,是不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答案是否定的。在这个意义上,他说,曾国藩有没有回报,章寿麟要不要回报,讨论这些,其实都是很没有格调的事情。左宗棠就用这样一种高调,结束了评论。
我也想过这个事情,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希望,大家听了这些意见,可以想想这种事情,到底应该怎么看待。《题咏》有一百多篇,我全看了,还是没看明白到底哪种意见最好。说到底,冷暖在心,甘苦自知,太微妙了。因此,不论是左宗棠,还是其他元勋,还是文坛巨子,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觉得,他们都没有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也许,这种问题永远也讲不清楚。另有一篇,最接近我心意的,则是王闿运题的诗,里面有这么几句:“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闲从资格磨。冯(通凭)君莫话艰难事,佹得佹失皆天意。”他讲,现在是和平年代——同治及光绪初年,被称为“同光中兴”——被战争破坏的官僚系统恢复了活力,按资排辈的老规矩又回来了,再不能像战争年代那样,凭着军功,可以陡然连升几级。湘军里面这种人很多,昨天是一个农民,转天就变成省部级干部,在战争年代,这是可能的,现在不同了。因此,章寿麟也好,他的后人也好,不要去抱怨“禄亦弗及”。此一时,彼一时,世界就是如此。至于“佹得佹失”,王闿运在这里打了一个埋伏,意思是说,章寿麟固然没有得到报酬,可是,曾国藩封侯拜相,也不能算真就得到了什么。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不是你们自己做出努力就能有所得,也不是你们不做努力就会有所失。大家都差不多,都不过在运命的大海上随波逐流。这是王闿运的解释。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三、田家镇之战(1)
1名将塔齐布
在湘潭大捷、靖港失败之后,出了一个笑话。湘潭那边战胜,和靖港这边战败,是在同一天,只是,曾国藩得到消息是第二天。当时,他的状态比较混乱,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愤怒,一会儿郁闷。因此,他写奏折报告靖港和湘潭的战事,就把这个事情写得逻辑不清楚,因果很混乱。清文宗看了奏折,在上边批了几个字,说,朕根本看不明白你这写的什么东西,是不是你掉河里脑子进了水啊?他用的词叫“昏愦”,问曾国藩,你是不是昏愦了?昏愦,就是说,眼睛花了,耳朵聋了。过了一个月,曾国藩重新写了一份,把这个事情写清楚:何日何时,靖港这边战败,何日何时,湘潭那边赢了,我怎么得到消息,湘潭那边的军队怎么回过头来把靖港的太平军打跑。文宗这才搞明白,那天在湖南战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为湖南提督,鲍起豹没有在这个奏折上“列衔”,就是没有签名。这个问题很严重。湖南提督,就是湖南军分区的司令员,在湖南境内发生这么重要的战事,湖南这边奏报军情,报告上面竟然没有你的名字,那不就意味着你没参战吗?文宗虽是小伙子,皇帝却做了4年了,已经很有经验,立刻发现这个严重问题,就问,湖南提督鲍起豹的名字怎么没在上面啊?肯定是没有参战。第二天,就下旨将鲍起豹革职,由塔齐布——曾国藩陆军中第一名将——来做湖南提督。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塔齐布就从一个相当于连长的职务,做到了一省的司令,大家觉得很惊讶。湖南官场被震撼了。他们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快速准确对鲍起豹的无能做出判断,因为他们谁也没向北京说过这个事,曾国藩也没有说过这个事。他们只觉得“天子明鉴万里”。以后,湖南官场倍加警惕,做事情更小心。
塔齐布以前不是跟绿营发生了很多冲突吗?现在他做了提督,绿营都归他管,一开始,绿营官兵都很害怕,要是这个新提督整我们,那可怎么办?但是,塔齐布没有整人,不但不整人,还保举了绿营官兵三千多人。这下大家放心了,因为新提督不计旧怨。于是,湖南一省,不管是湘军,还是政府军,士气大增。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塔齐布有宽大的胸怀。当然,光有大胸是不够的,作为一名军人,首先得熟悉业务,会打仗。
塔齐布是满洲镶黄旗人,少年时代在黑龙江度过。满洲人成丁之后都要练习骑射,练武艺,因为他们世代为兵,塔齐布也不例外,他从黑龙江入伍,然后随军转战各省,最后转到湖南。到了湖南,正好碰到曾国藩在长沙训练新军。曾国藩在操场上跟塔齐布见了面,大家聊了几句,曾国藩觉得塔齐布谈吐不错,比一般的绿营将领强多了,就邀请他,为湘军训练士兵。塔齐布答应了。当时长沙有一个副将叫清德,他一贯嫉妒塔齐布,总是中伤塔齐布,还向朝廷诬告。曾国藩就为塔齐布出头,他找出清德的一些问题,把他给罢免了,然后,力保塔齐布,以身家性命在皇帝面前为塔齐布担保。在传统中国官场,人与人之间,如此担保,算是最重要的信用。塔齐布如果出什么事的话,曾国藩有这份保书在皇帝手上,皇帝就可以找曾国藩的麻烦了,因为,看错了人,用人不当,也是大罪。能让曾国藩赌上身家为他作保,这是塔齐布不同凡响的地方。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三、田家镇之战(2)
还不止这些事情。塔齐布左手背上刺了四个字:忠心报国。这是真的,不是小说传奇。更有意思的,是他出战时的威武形象,在当时,不管是湘军还是太平军中,都很少见。塔齐布骑马,背上背一架火枪,腰间左右两边各配一把佩刀,左手拿一根套马杆(套马杆就是一根长竹竿,前面有一个绳索圈套,作战时,一是用来套对方的马,把马拉倒,把人从马上摔下来,有的时候就直接套住骑在马上的人),右手握一根长矛。这个装备有什么作用呢?在马上作战的时候,左手可以套人,右手可以戳人。如果坐骑出了事,自己被摔到地上,那么,就把这两件长兵器扔掉,抽出佩刀,解开火枪,继续战斗。塔齐布打仗,都是冲在士兵前面,不像很多军官,让士兵先冲,自己跟在后面。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当然,在湘军里面,几位名将作战的风格都是这样,除了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鲍超,他们全是这样,冲在前面。不过,塔齐布是湘军初期名将,初期第一名将,比另几位成名更早。有一次,罗泽南在岳阳地区作战,塔齐布带20名猛士去助战。那时,湘军骑战能力差,甚至没有骑兵。湖南人骑不惯马,骑马骑得好的,都是来自蒙古、满洲等地的北方人。塔齐布去助战,带20个人就够了,都是骑兵。20匹马的威力,如果冲杀得好,甚至比一营500人的战斗力还强。当时,罗泽南率湘军且战且退,塔齐布命骑兵殿后,自己则落在最后,压阵。早期太平军作战,将领身先士卒,不怕死,不像后期,总让裹挟的难民打头阵。领头追击的是三个穿黄衣的太平军将领,可惜,他们碰到了塔齐布。塔齐布压阵,看太平军逼过来,果断出击,用套马杆套下一个头目,当场用长矛刺死,其他太平军慑于他的威猛,竟不敢进逼。就这样,塔齐布以一人之力,为罗泽南部队撤退作殿后,直到罗泽南走远了,他才从容匹马渡江。
塔齐布还有一个特长,侦探水平很高。他很重视侦探工作,临战,或者登上高山,或者沿着河流,去看一看战地的形势。他不仅要看敌军扎营扎在什么地方,还特别留心敌营附近的形势。初期湘军作战极为讲究地势,譬如,敌军扎营之处,周围环境如何,有没有办法直接对它进行攻击?战地附近有没有山谷,能不能把敌军引入谷中,周遭能否安设伏兵?同时,己方各种布置也跟地形有关。看地形很重要,光看地图是不行的。况且,那时候的清代地图,已经有很多年未经修订,与实际地形的区别很大,并不适合作为实际作战的参考。因此,湘军每次作战,都要派人去看地势,看敌方的情况。塔齐布在这一点上很强,他不要别人去看,从来都是自己去看。这么做,十分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一支军队,那么多人,其中,对作战的判断,最准确最高明的,肯定是统帅,他的能力肯定跟别人不一样。同样一个地形,让一般的士兵去看,他的感觉肯定比不上主帅,如果主帅有机会亲自去看地形,对于作战,是最好不过的事。塔齐布每次都自己去看,而且孤身一人去看——人多了,容易打草惊蛇。然而,一个人去看实在很有点危险。可也奇怪,他每次去,都是极富个性的“制式装备”——背负火枪,腰间佩刀,左手套马杆,右手长矛——一般太平军远远见了他,只觉得威风凛凛,神勇不可近前,不怎么敢去向他挑战。当然,塔齐布毕竟是去察看地形,不会离敌军太近,一旦觉得不对劲,策马而回,一骑绝尘,太平军赶不上他。这是一手绝活。直到塔齐布逝世多年以后,曾国藩还要感慨,唉,现在的湘军,要找个侦探敌情察看地势如塔齐布那样的人,还真是没有。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三、田家镇之战(3)
塔齐布还有一种高尚的品德,在旧式军人身上尤其难得的品德。湘军中人比较认同曾国荃的一句话。那是在南京,左宗棠和曾国荃聊天,左宗棠问曾国荃,老九哥哥,你这一生最得意的手段,是什么?曾国荃在家中排行第九,故称九哥,问他手段如何,则是说,老九你功成名就,事业搞得这么大,作战成绩这么好,得力之处到底在什么地方?曾国荃回了八个字:挥金如土,杀人如麻。这八个字有点土匪的腔调,湘军不是土匪,他为什么要用这八个字来讲他的湘军,讲他自己的成功呢?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杀人如麻,是说曾国荃屠城。攻下安庆后,安庆城里面的人全被杀掉,南京也有过屠城,但没有全杀掉,留下了老人妇孺。这都是由曾国荃指挥的攻城战,所以说,他对杀人是不忌讳的。其次,挥金如土,不是说他滥用无节度,而是说他的财政支援——曾国藩对他的财政支援。两兄弟之间,曾国荃向曾国藩要钱,要军火,要补给,很多时候,他会比别的军队,来得快一些,多一些。这点毋庸置疑,曾国藩在资源方面是比较向他倾斜的。曾国荃说的就是这八个字。但是,湘军创建的时候,最艰难的时候,其时各种战役、各种事务,曾国荃并没有参与。他说这八个字,有匪气,也像公子哥儿的口吻,初一听,很豪爽,细一想,在湘军初期,这八个字根本用不上。初期,用钱恨不得一个子儿掰开两瓣来花,挥金如土?没门儿。杀人如麻?别人不去说,塔齐布可不是这样。
湘军攻克武昌,太平军决定放弃,是在咸丰五年(1855)的时候。塔齐布是攻城指挥官,早料到敌军会出逃,就在武昌东北门外设下埋伏,果然,太平军从门内冲出来了。东北门外的地况不好,都是淤泥、水塘、小河,没有平直的大道,跑起来很不方便,加上设有伏兵,太平军就很难跑出去。结果就是太平军或者被杀死,或者跳到塘里、小河里,想游泳逃走,不是淹死,就是被岸上追兵射杀,还有的,则被自己人践踏而死。当时的奏报说,这一役,太平军出逃武昌,加起来死了有七八千人。太平军里面有一支,是童子军,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甚至更小的幼童。童子军也跟着成年兵,从武昌城冲出来,仓皇逃命,其中大多数都往塘里跳,想游到对岸,或者跳入小河,想游水逃跑。但是,人数太多,济济水中,不是被射杀,就是被淹死。小孩的死,比成年人的死,更加怵目惊心。塔齐布看到这个情景,突然号啕大哭,厉声下令,阻止军队屠杀。当时,太平军仓皇出逃,多数人只想着逃命,很少进行反击,湘军拿枪拿刀,想砍谁就砍谁,想杀谁就杀谁,四面都被围住了,太平军其实无地可逃。这个场景,就是一场屠杀。塔齐布看到小孩那么惨,看不下去,下令,说,不杀了。
塔齐布在血海骨山中号啕大哭,这份情感从哪来的,很难讲。在湘军,杀敌越多——以敌人的耳朵、脑袋为“报账凭证”——越能换钱,换功名,如果只是俘虏,战功要小一点。当然,也不能据此就说湘军特别冷酷野蛮,这跟清廷当时对太平军的政策有关,很严厉,只要从匪,只要是太平军,要么在战场上杀了,要么抓到,也是杀了。没有生路。反而言之,这也是为什么初期的太平军战斗力很强的原因。对于太平军来说,反正没有生路,既然做了“匪”“逆”,那就战斗至死。后期,清廷调整了策略,只要不是在太平军里有头有脸,有一定实际职务的人,而只是被“裹挟”进太平军的民众,若能投降,则官军不杀,还发给遣散费,戴一个免死牌。但是,塔齐布的时代没有这个政策。太平军有特征,是“长发”——他们都把辫子剪了,湘军将士只要杀了“长发”,就可以领赏。塔齐布如果下令将出逃武昌的“长发”全杀了,可以领更多的赏,奏报数字也更好听一点。塔齐布没有这么做。他站在尸骨堆积如山的池塘边,号啕大哭,制止了屠杀。这一幕,在湘军其他将领指挥的战役中,很少出现。几乎没出现过。这就是塔齐布。他的战术素养很高,战斗本领很强,品德也很高贵。可惜的是,他在三十几岁时就死了。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三、田家镇之战(4)
为什么要这么详细介绍塔齐布?因为他是湘军陆军的统帅,他指挥部队与湘军水师合作,打了一场精彩的战役——田家镇之战。这也是湘军出省后打赢的第一次大规模战役。水师有两位统帅,杨载福与彭玉麟,在这一集,先不介绍他们,只说战争是如何发生的。
2田家镇之战
一说到田家镇之战,我就会想象自己站在长江边,看到了当年的场景。田家镇在长江北岸,南岸有一座山,叫半壁山,半壁山和田家镇遥遥相望。太平军为了阻止湘军水师在长江通行,就在田家镇和半壁山之间做了一道障碍,什么障碍呢?两道铁链。一边连在半壁山崖上,另一边连在田家镇太平军的军营。然后,在山这边,镇那边,两边都连营四十多里,每边设五座炮台,在铁链下面又搭了一线浮桥,在浮桥上设置木排,一根根木头连在一块就是木排,木排上面列了很多尊大炮,对准上游。可以想象,要突破这道水上防线,很难。但是,不突破的话,湘军水陆并行,后勤补给,扫通长江,就都是空话。湘军一定得把这道防线打下来。这是战略。战术呢?派陆军进攻半壁山、田家镇的陆上炮台,派水师把横江铁链及水上炮台解决掉。陆军作战还好一点。水师,难。大家想一想,岸上有炮,江中有炮,这叫“交叉火力”,水师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而且,那时候防止炮弹,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众所周知,湘军从明代戚继光《纪效新书》借鉴了不少方法,如何训练、作战,不用说,即使制作军械,也从此书里借鉴。一开始,彭玉麟也到那个书里去找答案。船只怎么防炮弹?书上说,有两种办法:一个叫罟网,就是用十几层渔网,披在船舱外部。一般来讲,渔网还是很坚韧的,披上十几层,似乎能防炮击。实际情况不然。彭玉麟率人做试验,结果是,“炮子一穿而过”。这法子不行。还有一招,叫刚柔牌,就是用大量棉花、头发压缩成板,外面再贴一层生牛皮。彭玉麟做试验,仍然不行,“炮子一穿而过”。看来,到古书里面找答案,此路不通。湘军只好自行研发,科技攻关,“概念版”产品出了几款,譬如,用打湿的棉被,用头发、棉花、竹排、生牛皮、漆皮压成盾牌,等等。结果,各种方法都试过了,全没有效。戚继光的书这么不实用,是他吹牛吗?不是。因为清末炮弹的威力跟明代比,大不一样,威力更大,于是,明代的方法就用不了了。然而,湘军自己也研制不出新东西,怎么办呢?彭玉麟想,那只能“凉拌”了。他对将士说,自今而后,凡有水战冲关,我们都直立船头,不设防护。炮弹来了,可避者,就躲一下,不可避者,就听天由命吧。这就是凉拌。湘军水师还真是这样出战的,先锋部队真就是直立船头,炮打着谁,算是谁的命不好,甚至有扭捏躲炮的,还会被别的士兵嘲笑,说你胆子太小。湘军水师终于找到了防炮弹的好方法,不再害怕太平军的交叉火力。
那么,冲过火力网,行船至铁链,怎么把铁链弄断呢?彭玉麟是这么安排的:在冲锋舟上,放置一座铁匠用的炉子,一个风箱,以及斧头、钳子和锤子。江中铁链分为两种,一种是横的,比较粗;一种是竖的,连着下面浮桥,细一点。竖链,可以用斧头、钳子砍断;横链,则以风箱加温,用熔炉把它熔断。说来容易,其实操作很复杂。彭玉麟安排了进行掩护的船队,先锋舟只管往前冲,船上的人只管埋头做准备工作,不要还击,不要东张西望。做掩护的几十艘船,其中有炮船,炮船会对沿岸太平军进行轰击,吸引太平军的火力。先锋舟躲在中间,不发炮,太平军就不会用炮火来对付它,它就可以顺利到达铁链底下。这一招很聪明,但要付出代价,做掩护的船被击沉不少。最终,这个方法奏效,太平军的铁链断了。
杨载福,湘军水师的另外一个统帅,一看铁链断了,立即率师一冲而下,冲到下游。为什么要冲这么远呢?这是湘军水师作战的一个原则,也是一个经验教训。他们发现,水师作战最好的环境是“逆流逆风”。为什么要逆流逆风呢?不是很难前进吗?其实,很难前进,没问题,可以使劲地划,不过往前走慢一点而已。但是,万一打不过,要撤退,要跑,顺风顺水,就跑得快。反之,进攻的时候如果是顺风顺水,像靖港那样,就不好,因为控制不住,打败了根本跑不掉,因为一跑就变成逆风逆流了。杨载福冲到下游,就是运用这个规律。他冲到下游,再回过头来攻击,风向且不论,至少是逆流,就可以从容对太平军发起攻击。天助湘军,恰在这时候,又刮起了东南风。水师近战,主要的战法是火攻,就是往对方船上射火筒、扔火蛋,现在,东南风起来了,风从湘军这边往太平军那边刮,火势越演越烈,长江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同时,陆军在岸上的战斗也结束了,取得胜利,这就是湘军水陆合作,第一次真正称得上大捷的田家镇之战。
田家镇之后,湘军水师名闻天下,清文宗也下旨祝贺,并要求全国部队都要向湘军学习,各地都应建立水师,使用湘军战法,希望湘军将水师的规章制度、作战方法,向全国各地传授。
田家镇之战的意义,有利于曾国藩的军队进入江西,这是第一个意义,第二个意义就是水道通了,湘军可以直逼九江城下。湘军要东征,要打到南京,路程虽然漫长,但是,一路上只有几个非拿下不可的战略要点。第一个是武昌,拿下来,就有了根据地。然后,沿江东下,就是九江。九江处于长江一个转折的地方——长江自北而南,过了九江,再往东走,九江就在这个转折之处。要从水路过长江,不把九江拿下来,就过不去。接下来,还有安庆。如果把这三个地方拿下,长江肃清,两岸并进,南京就成为一座孤城。这就是湘军东征要沿着长江往下打的原因,而这三座城市的战略意义也就在此。田家镇打过了,那么湘军可以直接去围攻九江,如果再打下九江,那么,攻克安庆,恢复南京,就不再是梦想。这个时候离湘军创建还不到一年。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1)
1很委屈:“湖北巡抚”之议
咸丰四年(1854)八月,湘军克复了武昌,这是继靖港、湘潭之战后,湘军的又一个大捷。接到奏报,清文宗很高兴,抒情地说了一句,看了奏折,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时,太平天国起义已经差不多有4年了,各地官军望风而靡,几乎很难听到好消息,更何况是收复武昌这样的好消息。那还都是国家的正规军。如今,湘军练出一支农民军,一出洞庭湖,就把武昌这么重要的城市给克复,所以,文宗说“揽奏深感欣慰”,没想到你们有这么好的成绩。然后,他给曾国藩下达一个任命,命他署理湖北巡抚。曾国藩接到圣旨,立即辞谢。他辞谢的理由,是母丧在身,没办法在服丧期间接受任命。但是,辞谢折刚刚发出,他又接到了一封圣旨,说,前两天让你署理湖北巡抚那道命令,作废,你不用署理了,还是挂一个兵部侍郎衔,在军效力吧。然后,等曾国藩的辞谢折到了北京,文宗又下了一道上谕,说,先让你做湖北巡抚,后来又让你毋庸署理,这不是皇帝我出尔反尔,而是因为我想了想,就知道你不会做,不会接受任命,所以赶紧下了后面那一道旨。另外一个原因呢,则是你现在带兵往东边去,往南京去,势必不能长期驻守在湖北,那么,戴一个空头巡抚的名号也没什么用。
这是一件蹊跷的事儿。像这样,前一天说让谁做一个官,没几天立马收回成命,儿戏一般,这不是清代皇帝的风格。背后肯定有原因。当时,曾国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点慌乱,后来,他知道了。先是清文宗看到克复武昌的奏折,很高兴,没来得及跟军机大臣商量,就直接在奏折上批了一句,让曾国藩做湖北巡抚。当时有一个大学士,祁寯藻,听到这个消息,赶紧去找清文宗,说有要事启奏。文宗看到他,很高兴,说,我刚做了一个很好的决定,破格用人。所谓破格用人,是说,曾国藩在靖港之战,因为指挥失当,被革职,仍留营效力,如今,从被革职的人升任巡抚,所以文宗说破格用人。他又说,曾国藩了不起啊,一个在籍丁忧的侍郎,练了这么一支兵,一出山就把武昌给收复了,我要奖励他,让他做湖北巡抚。祁寯藻见文宗这么高兴,不便直接打击他的热情,他就淡淡说了一句,云:“以在籍侍郎,号召乡兵,长驱东下,非国家之福也”;前面这一句,“以在籍侍郎,号召乡兵,长驱东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在国家正规军以外,突然冒出这么一支有生力量,帮助朝廷去平定叛乱,这应该是国家的福气才对,怎么就成了“非国家之福”了呢?但是,清文宗一听,立马就明白了,所以才赶紧发出后面那一道圣旨。
祁寯藻这句话,有什么玄机在里面?主要的原因,这个不能从清代说起,要从宋代说起,我们都知道中国古代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制国家,那么这个中央集权,由皇帝来统治一个国家,这种制度的完善,应该从宋代开始算起,以前有宰相,有各种各样的包括士族,包括大的门阀集团,包括贵族,他们都对皇帝的个人的权力有所限制,不管是行政、财政,还是军事,各方面。只有从宋代开始,皇帝才真正逐渐走上一条所谓“予一人”这个道路,就是“乾纲独断”,所有的权力都要集中到他手里,所有重要的决定,都要由皇帝做出。像官吏的任命,各种财政制度,包括像判处人的死刑,这些都需要集中到皇帝手中来批复,才得以执行,也就是说国家的各种重要权力,一定会集中在中央。但是一个人你也没办法治理国家,你要有文官,要有官僚系统,要有军事力量,要有暴力机构,要有军队,你就得有人去做这些事情。宋代以前,武将很跋扈,他的权力很大,包括在宋代也出现过,像岳飞、韩世忠这样的。当然我们说岳飞是民族英雄,但是在宋代,那个时候,岳飞他们的势力、权力就很大,包括皇帝直接对他下命令,让他在战争中往东往西往前往后,他有时候都不听。当然,他具体不听命令,对于当时的战局有什么影响,这是一回事;可是他破坏了以皇帝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度,他的这个军事割据的力量慢慢形成,这也是一回事。对于皇帝来说,前者往往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他这个位置的威胁,就是说事情做得好,做得不好,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做事情的方法对不对,有没有隐患在里面,如果有隐患,哪怕你事情做得再好,他也一定要当机立断,在这个时刻把任何能威胁到皇位的事情或者人遏制住,必要的时候,他还会痛下辣手。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2)
祁寯藻就这么一说,曾国藩的巡抚就没有了,当然具体到曾国藩这个巡抚,我们又可以来多说几句,曾国藩是文官,他现在是侍郎,如果他做了湖北巡抚,那么他就掌握了一省的财政和人事。可是在清代,巡抚手里是没有一支军队的,每个省有提督,那个人是负责具体的作战,当然他列名,就是上奏的时候,提督的名字要列在巡抚的前面,就是说他有军权嘛,他的地位看上去好像比巡抚更高,实际上呢,他能管的东西比巡抚少得多。清代的这个制度,是为了提示大家,军队是皇帝的,那么替皇帝管军队的人,也是很重要的。还有,如果是湖北的话,另有一个湖广总督,他才是真正的管理提督,湖北一省的军事力量的指挥人;然后在湖北还有一个荆州将军,类似于今天说的大区的军区司令,他的军事范围,在河南那边有,湖北这边有,湖北和四川的边境地区他也能管着,湖南这边的军队,他要作战的话,也能够归他调遣。所以对于军队的指挥,皇帝不愿意明确谁能在地方上管理哪支军队,没有明确过,总督可以,将军也可以,巡抚也可以建议,提督更是每天都要跟军队在一起,但是你说,到底谁能用这支军队干什么?任何上列的这些官职,单个的人都很难调动这支军队。这个制度当然效率上不高,如果出现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要应急的事情,效率绝对不高,但是它对于皇权的安全,就很有效果。现在你曾国藩要是做了湖北巡抚,你确实不需要调动提督他们原来的绿营兵,你也不需要调动荆州将军手下的八旗兵,但是你有一支一万多人的湘军,战斗力又这么强,那皇帝就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地方上就很危险,很可怕。尽管他并不是说,任何人有这个权力,有这么一支军队,他就会来造反,或者怎么怎么样,但是他至少是造反得以成功的一个条件,要防止出现造反这种情况,那么你就要尽量别让这些条件成立,让他别都配合在一块,所以,湖北巡抚就没有给曾国藩做。
没多久,曾国藩也知道了,是祁寯藻说了这么一句话,让他做不成巡抚。当然他不是因为做不成巡抚而生气,刚才我们讲的这种中央与地方权力的消长,这种道理曾国藩也肯定是明白的,因为他在北京做官做那么久,他以前的思维定式都是站在中央的立场上,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做过地方官,地方上如果出现这种人,他的态度应该是跟祁寯藻是一样的。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对祁寯藻说这句话很生气呢?第一,祁寯藻跟他是早年在北京的好朋友,祁寯藻的学问主要是讲小学,这个呢,曾国藩跟他的爱好不太一样,但是,祁寯藻还爱好理学,喜欢作诗,这个就跟曾国藩的爱好比较相似,特别是祁寯藻的弟弟跟曾国藩的关系特别好,简直是称得上生死之交,后来祁寯藻的弟弟在江南死于战乱,曾国藩还特地派人去寻找他的尸首。所以他对祁寯藻在皇帝面前说这句话,感到生气,因为祁寯藻是他早年的朋友,他认为这么严重的话,不应该由自己的朋友讲出来。第二点,祁寯藻这样说他,他觉得这是一种中伤,甚至是指控,让他从此在皇帝的心目中印象就不那么好,好像他真是一个怀着什么样目的的人。当然皇帝并没有直接说他什么,终其一生也没有任何人,任何来自中央的指控说,曾国藩你有这个意志,你想如何如何,是没有的。但是曾国藩比较谨慎,他觉得这种话题根本不要近我的边才好,根本不要跟我有任何关系,不管这个话题是不是针对我,“非国家之福”这几个字,你最好不要让它出现在我的身上,跟我有关的任何文件,都不要出现这几个字就好,这是他谨慎的地方。所以,他说祁某人也算我的京城旧交,你这样中伤我,这是没什么意思的,就很生气。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3)
可是祁寯藻自己呢,对他当初讲的这句话也有一个解释。祁寯藻是山西人,当时有山西人做京官的同乡就问他,说你非得用这种方式去讲曾国藩干吗,你就说曾国藩可能在外面作战,他又不能守在湖北,别让他有这个巡抚的空号,别给他巡抚,这是一个理由;另外一个,你说曾国藩没有做过地方的大僚,没有经验,先仓促让他上马做巡抚也不好,你用任何别的理由都可以,你为什么非要用这句话去讲曾国藩呢,你这是不是妒忌贤能啊?祁寯藻就说了,他说,我所以要说这句话,正是为了保全曾国藩,你们根本都没有明白我的苦心,也就是说,曾国藩也没有明白他的苦心,别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苦心。他说他自己这样说,从表面上看是中伤曾国藩,实际上是要保全曾国藩,这怎么叫保全曾国藩呢?这句话曾国藩好像没听他说过,没听见过,因为这是民国间一个诗人,写了300首跟清史有关的诗,那个人也是山西人,他是寻访山西故家,听到他们说他们的祖辈,跟祁寯藻有交道的那些京官,把祁寯藻这句话传下来了。你要设想,曾国藩要听到他说,这样说是要保全自己,曾国藩估计更生气了,什么叫保全我,也就是说我有可能造反,你先让我没有造反的条件,所以你就保全了我,那这句话说起来,还不如祁寯藻在皇帝面前直接说的那句话,因为任何一个侍郎,有这么一个兵在手里,都不是好事,反而还不如现在这句话严重。这可能就是人的交流的问题,沟通的问题,其实他们的沟通也挺好,可是呢,两人分别还不到两年,因为曾国藩咸丰二年才从北京出来,咸丰四年,祁寯藻就在皇帝面前说他;而且我们还知道前面,咸丰元年,曾国藩上奏去攻击皇帝的时候,皇帝很生气,当时劝止皇帝的也是祁寯藻。所以可能从动机上,祁寯藻确实认为只是保全,但是对于曾国藩来说,他认为这个实际的效果一点都不像保全,甚至是伤害了他。
2“曾钦差”的苦恼
但是曾国藩的实际情况,作战的实际需要,他确实需要一个地方官的职位。做不成湖北巡抚没有关系,还有安徽、江西,至少有这么两个省,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可以给他一个地方。因为他作战的北岸就是安徽,南岸就是江西,他作战的省份,一定要经过这两个省,然后要恢复的城池,安徽有安庆,江西有九江,他要去南京,首先得把这两个城市给打下来。那么他既然要在这两个省区作战,你没有给他一个地方行政长官的权力,他就会很难做。这不仅是政治意义上的,一个人有了军权,有了行政权,有了人事权、财政权,他就会如何如何,譬如造反。是,这个隐患确实存在,但曾国藩这时的情况,与此无关。他在实际办事的过程中,因为没有权力,弄得很尴尬,灰头灰脸。从咸丰四年末到咸丰七年他回家,这一段时间,他在江西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曾国藩写了一封很长的奏折,向清文宗说明自己的困境。他没有明说,要解决这些困难,皇帝你就得如何如何,他只是把这些困难列出来,想让皇帝自己能看明白:当初你不让我做湖北巡抚,我没意见,现在你还不让我做江西巡抚,我很难办。他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我们来看看,都有些什么样的困难。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4)
第一,士气的问题。湘军打了一年多近两年的仗,成绩很不错,既收复了城池,又击败了太平军,还建立水师,肃清了航道,这都是很好的成绩。那么,有成绩,保举就多,很多湘军将士通过各种各样的保举,官至二三品。但是,目前来看,二三品只是一个衔,总兵衔、提督衔、参将、游击等等,都只是衔。而其本人在湘军营中,原来是个哨长,现在仍然做一个哨长,原来是一个什长(什长就是队长,管十来个人左右),现在仍然做一个什长。可以称呼他作某某总兵、某某提督、某某副将,都是将军级的人物,但是,他平日干活,仍然是一般士兵、一般低级军官的活。那些保举而来的衔头,都是虚的。更重要的是,他拿的钱也还是低级职务的工资。那些二三品的衔,如果没有配上实职,就不能保证拿到符合品级的工资。譬如说,某人有总兵衔,那么,给他一个具体的任职地方,他才能够拿到总兵的工资。若只有空衔的话,那么,他若是哨官,按照湘军饷章,哨官年薪为108两银子,而照清代俸禄,总兵年薪则有2000两,这个差别就太大了。这是经济上的差别。曾国藩想解决这个问题,他就跟江西的巡抚、提督商量,说,湘军将士,空衔太多,江西省内有实缺,是不是应该让我的人去补这些缺?可是,江西高官根本不理他这一套,不同意给湘军将士补缺。曾国藩是兵部侍郎,按今天的话说,是国防部副部长,却在江西碰了钉子,因此,他就叹息,说,鄙人虽是兵部堂官(清代各部的尚书、侍郎,称为“堂官”),但是说话还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参佐有用,就是说,还不如地方军队里的小文书。于是,湘军将士的待遇没有落实,有受歧视的感觉,影响了士气。
第二,曾国藩没有地方上的权力,导致筹集军饷不如意。湘军军饷有几个来源,一是户部拨款。有时是从户部直接拨下来,有时是让其他省份援助(所谓“协饷”),然而,这种拨款往往是数字游戏,别看金额挺大,但是,隔几年那个钱都不会来,即算来了,还会打折。例如,中央命陕西、山西二省,协饷8万,而陕西、山西是穷地方,收入本来不多,当地也有战事,自顾不暇,让他们“协饷”,肯定会延期。至于打折,是指受命协饷省份的长官找借口来赖账,中央让我拨几万,对不起,我拿不出来,只能拨个一万两万,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私下里,还会给曾国藩讲,一两万两银子,也是千辛万苦筹得,你要就赶紧打收条作了结,以后别再催我,再催,这一两万我都不给你。当然,各省有各省的困难,赖账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中央再怎么三令五申,他拿不出,还是白搭。因此,外省的协饷,对湘军来说,名义上好听,实际上终不过“纸上富贵”,当不得饭吃。还有一种,就是厘金,也就是说,在各地设卡,对商人抽取厘金,也就是商业税。按照货物价值,一两银子抽一厘,所以叫“厘金”。不过,税额并非固定,一般在1%到5%之间。这确实是一笔数目很大的钱,往后湘军绝大部分的军费来源,就从厘金中来。然而,此时在江西,曾国藩拿不到这个钱,因为他没有地方实权,没有资格在江西各地设卡。而江西官方早在各地设卡抽厘,钱都缴往省库,分毫都不会沾润曾国藩。即算湘军浴血奋战,收复了城池,按情理,不妨在那个地方设卡收钱,可是,江西官方会警告曾国藩,你没有这个权力,你不能在咱们的地盘上“乱收费”。这话一说,曾国藩也辩不过他。他确实没这个权力。第三种,是劝捐。前面说过,湖南省的大户、世家,曾国藩从他们手里“劝”了不少钱。能在湖南劝捐,是有条件的,首先,他了解湖南那些有钱人家,其次,他奉有圣旨,在湖南办理团练查匪事宜,可以用这样的名号四处劝捐。然而,在江西,他虽仍是钦差大臣,可只有往东边去作战的名义,并没有办团练、查土匪、募集军费的权力,所以,他再去找大户人家,人家会说,不好意思,已向江西省捐过一回了,没有余力再捐给湘军。还有一种捐法,曾国藩也试过。清代有一个词,叫“捐生”,就是说,你这个人读书不行,但是你家里有钱,那你就捐一个出身,这就叫捐生。办理捐生成功,中央政府会发一个执照。这种执照,曾国藩手里有一些(向中央申请而得,以利军需),江西政府也有,具有同等效力。那么,对捐生来说,把钱捐给曾国藩,或者捐给江西省,是一样的,然而,实际操作起来,搞得曾国藩很尴尬。因为,谁若是将钱捐给湘军,得了湘军发给的执照,江西省竟然不承认,说从湘军出来的执照无效,是假的,甚至在验看执照的时候,将执照撕毁,这么一来,大家便传开来,说,湘军那个执照要不得,大家不要把钱捐给湘军,不要捐给曾国藩。这么一来,就败坏了湘军的名声,也断了湘军的财源。一张捐生执照,价值200两银子,别看单价不是很高,如果能够发出几百上千张,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惜,曾国藩赚不到这笔钱。因为,他没有地方上的权力。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5)
第三,曾国藩的人格尊严受到了侮辱。我们首先了解一下,清代降旨,有两种方式,一个叫“明谕”,就是由内阁将圣旨发往各地,供官绅传阅,大家都能看到。还有一种叫做“廷寄”,则由军机处加密发出。一般来说,官员的升降奖罚,有关军情财政,或者其他紧急事情、隐秘事情,都通过廷寄来发出。廷寄只有相关的少数人能看到。我们知道,曾国藩在回乡途中遭遇母丧,当时他便辞掉所有职务,回家守制,后来,出山做团练,不能没有身份,就加了侍郎衔,后又因作战失败被革职,革完职不久,收复了武昌,朝廷又给他开复,即恢复了职衔。于是,两年之间,他便换了四道关防——所谓关防,就是他在正式文件上加盖的表明身份的印章。他在咸丰三年(1853)正月出来办团练,其时,他的关防是“钦命帮办团练查匪事务前任礼部右侍郎”,随后又换了两次,最后,在咸丰五年十月,他的关防换成“钦差兵部右侍郎”。可是,官衔的更变,并没有通过明谕圣旨发布,而是用廷寄通知他。这几道廷寄,只发给他看,此外,也就湖南、江西等军务相关省份的高级官吏能看到,而像浙江、安徽等省的官员,尚来不及看到。当然,看不到,并不意味不知道,重要职位的更变,是各地大吏极为关心的信息,他们自有渠道了解这些变动。但是,要打官腔的话,他们可以说,自己确实不知道曾国藩为什么前一阵是礼部侍郎而转眼间成了兵部侍郎,为什么前几天还是革职留营效力的身份而转眼间又恢复了钦差大臣的地位。因此,当湘军公文发往某些省份,上面盖着钦差大臣字样的关防,接文省份的官员竟然直接把公文给退回来,拆都不拆,只说,“未奉明诏”,即没有看到明谕圣旨,我们不敢确认曾国藩的钦差身份,不知道是真还是假,我们不敢跟你打交道。于是,公文所说的事情就办不成。这有恶作剧的成分,是对曾国藩的侮辱。更令曾国藩难堪的,则是湘军发文,向他省求饷求援,或办理其他事宜,人家不仅将公文退回,还要说,曾国藩你是不是伪造身份,是不是假传圣旨,是不是“皮包公司”?这是针对曾国藩个人。至于曾国藩派去送文办事的手下,只要开口说我是曾钦差派来贵地办事,对方轻则将其人斥骂,重则拘留,并写一封公文,寄给江西巡抚,请他“协查”,江西省内是不是真有一个曾钦差。然后,江西巡抚又把这种信转给曾国藩,表示“关切”。江西巡抚肯定知道曾国藩是钦差,但他就是要把这封信转给曾国藩,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羞辱曾国藩。于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曾国藩还得遭受人格上的侮辱。
如此,曾国藩及湘军在江西就待不下去了。统帅不被人信任,士兵的功劳没有回报,在财政上也渐渐陷于枯竭,这叫人怎么待得下去呢?此外,自咸丰四年以来,塔齐布病逝,罗泽南战死,名将凋零,曾国藩手头只剩周凤山、李元度两位勉强自保而不足以统帅全军的将领,军事上也陷入低潮。然而,曾国藩最终像当年逃离长沙一样逃离江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跟皇帝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
3和皇帝交情的冷暖时光
当然,一开始,曾国藩与清文宗的关系也谈不上有多好。文宗上台之时,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他对曾国藩并没有特别的印象。曾国藩与文宗的有效“互动”,得从咸丰三年(1853)十二月说起。我们回溯这段历史,理一理他跟皇帝的关系。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6)
那时,曾国藩组建水师,尚未就绪,皇帝就着急催他,说,你赶紧率兵出省,安徽庐州被太平军围攻,形势吃紧,你得赶紧去援助。在圣旨里,文宗顺带提了一句,说,湘军不仅是保卫湖南的义师,曾国藩你不要妄自菲薄,而应该“统筹全局”,争取平定东南。当然,这不过是一句勉励的套话,根本不是圣旨的要点,要点在于,曾国藩你别磨蹭了,赶紧去安徽救急。有意思的是,曾国藩看到“统筹全局”四个字,心里一激动,还真就在回奏里面针对“统筹全局”大大地发挥了一番,提出一个大战略。他说,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四省,要“四省合防”,“四省联动”,设立统一的军事指挥机构,调度各方资源,力争早日勘定东南。也就是说,他俨然把自己当作四省的最高战时指挥官,不自觉就站在一个新的高度,思考全局。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大计,然后,他再讲为什么不能尽快去安徽,他说,水师在未来四省合防的政策里面,具有很重要的战略地位,不能轻易出省,得等我把士兵练好了,船也造好了,钱也筹集得差不多了,然后再出去,待到那时,在四省合防的大框架里,水师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
文宗可没想到催曾国藩去安徽,竟然催出这么一篇大而无当不识时务的演讲,不由得十分生气,他在奏折上批了一段话,说:安徽省等着你去救援,你呢,偏不跟我接这个茬,非得“偏执己见”,说什么“四省合防”,我是知道你“天良尚未泯灭”,才让你去干这个事,你呢,不好好琢磨具体事情,却把天下大局、数省军务,都要一肩扛了,那好,我问你,你掂量一下,照照镜子,凭你的才力,办这等大事,“能乎?否乎?”走笔至此,文宗还不解恨,记起曾国藩的旧账,说:上回你不是攻击我,说我有三个弊端吗,不是说我刚愎自傲吗,我看啊,你“漫自矜诩”,你才是盲目骄傲。那会儿你调子很高,说我这不对那也不对,天底下还有谁比你更高明啊?可一旦动真格的,你什么表现呢?“及至临事”,到今天这个节骨眼上,你却跟我玩虚的,吹牛不上税,借口什么“四省合防”,自己不挪窝儿,明明就是个胆小鬼嘛。若你不承认胆小,非要把数省军务一肩挑了,非要从战区最高指挥官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也行,你就告诉我,具体你要怎么办,你自己放手去干,你“办与朕看”!
曾国藩接到这份气势汹汹的批谕,倒不怎么害怕,因为这事有道理可讲。对于皇帝的质询,曾国藩从容应对。皇帝问,“能乎否乎”,行不行啊你?他说,“自度才力,实属不能”。皇帝让他“办与朕看”,他说,“唯有愚诚,不敢避死”。也就是说,让我去办,没问题,我没大能耐,只是,不怕死这一条,可以自信。Justdoit,我能。不过,最终do成啥样,我不知道,不敢打保票。至于催促赶紧往安徽去,这才是关键问题,曾国藩不松口,说,我若仓促承诺,这叫“大言欺君”,与其犯一个欺君之罪,还不如我先在湖南这边挺着,不做好准备,坚决不挪步儿,我甘愿受一个“畏葸不前”之罪。也就是说,不论皇帝你好讲歹讲,我就是不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就是曾国藩的道理。
他能这么说,一是被皇帝逼急了,一则是吸取教训。前此,他的老师吴文镕做湖广总督,跟湖北巡抚崇纶不对付,吃了激将法,酿成血的教训。吴文镕与崇纶,素来就有矛盾,等到太平军进犯湖北,矛盾就激化了。一般来说总督比起巡抚,在军事方面的责任更大一点,因此,崇纶就逼吴文镕,说,你的本职是负责武昌以至湖北全省的防守,你得带兵出去,天天待在武昌城里,贪生怕死,这可不是总督应有的态度。然而,吴文镕不过一介书生,毫无作战经验,这会儿让他带军队出去,那就跟送死差不多。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写信给曾国藩,说,我现在不会出去,得等湖南援师过来,再行计议,我忍得住,不受逼,我就在这城里面待着。可是,崇纶向皇帝上奏,告了一状,说,总督一天到晚躲在城里,贪生怕死。清文宗听信谗言,批谕下来,责备吴文镕。吴文镕终于没扛住,只得离开武昌,出去作战,没几天,所部遭遇太平军,一击即溃,吴文镕也战死。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7)
曾国藩吸取了这个教训,自誓,没准备好的话,绝不轻举妄动,任谁怎么讲,怎么骂,都得死扛。就该这样,死扛才有生机,不扛肯定死了。当然,骂了曾国藩一通之后,清文宗静下来一想,也有些悔意,觉得骂得过分了一点。毕竟到目前为止,各地军队跟太平天国作战,敢说战而胜之的,几乎没有,至于各省团练大臣,也没见谁像曾国藩这样,能迅速整出一支大规模的军队。所以,清文宗觉得,还是应该更积极一点,去鼓励曾国藩,而不要过于悲观,过分斥责,因此,又给他回了一道谕旨,说,“成败利钝固不可逆睹”,你求稳重,自然有你的道理,那么,你还是按自己的方式去做,至于“畏葸不前”之罪,这话说重了,我没这个意思,我不怪你。
在这轮对话之后不久,曾国藩率领湘军取得了解围湘潭、收复武昌的胜利,文宗对曾国藩的印象有不小的改观,再与曾国藩说话,口气就越来越平和,甚至可以说令人温暖。咸丰四年(1854)十二月,一部分水师追击太平军一直追到鄱阳湖里面,结果被石达开在湖口派兵截住,入湖的水师从此不能回到长江,于是,湘军水师从这时候起分为长江水师和内湖水师。冲进内湖的都是小船,留在长江的都是大船,大船行动不便,若无小艇在周边防护,就很危险。没多久,留在长江的大船就被太平军烧掉不少。曾国藩自己的座船,是水师最大的一艘船,也在这次被烧毁,他放在船上的所有文档,包括公文、日记、诗文稿、信稿、藏书,也全部被毁。今天,我们看《曾文正公日记》,从道光末到咸丰五年的部分,十不存一,就是这一次烧掉的。后来,又在长江上“漂没”了几十艘大船——即被大风一刮,互相撞击导致毁损,从这时起,长江水师几乎名存实亡。于是,湘军水师建成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损失了一大半,至此只剩下鄱阳湖内一百多艘小艇。按道理,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因此,曾国藩“自请严议”,就是自行举发,请严厉处罚。而文宗的答复是:“偶有小错,尚与大局无关。”请问,这怎么叫“小错”呢?这是很大的失误,甚至是失败啊。但是,皇帝说这是小错,一言九鼎,那咱们没办法,只能认同。有趣的是,清文宗不因此责罚曾国藩,却严厉谴责江西的高级官员,说他们在协同作战及后勤保障方面没有很好地帮助曾国藩,对湘军水师的损失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曾国藩犯了错,挨骂的却是江西官吏,这不很有趣么?其实,文宗骂江西人,是在为曾国藩开脱责任。又过了一阵,湘军水师造好一批新船,停泊在城外江面,被风刮倒,又撞毁不少;同时,陆军在江西作战,进展缓慢。对此,清文宗都没有批评曾国藩,只是安慰他,说,你别急,慢慢来,有些事情不能怪你,大势如此,你又没有后援,遭遇这样那样的失败是难免的。类似宽解的话,讲了很多。不过,同时文宗批复其他领兵大员就没这么客气,而是动不动就说,汝有无天良啊,或者,再这样下去朕就拿你是问,或者,信不信下次朕废了你之类。这一年,文宗似乎对曾国藩情有独钟,与之对话,温馨感人,不要说曾国藩,就是读者看着这些感人的批语都觉得很温暖。
文宗对曾国藩不仅有口头便宜,还有一些实际的支持,譬如,咸丰五年(1855)六月,曾国藩用“多方掣肘,动以不肯给饷”的理由,参奏江西巡抚陈启迈——江西巡抚总是威胁曾国藩,稍不如意,就不给湘军拨饷——文宗一听,二话没说,就将陈启迈革职,换了个新巡抚。这对曾国藩来说,是很大的鼓舞。他觉得,以后在江西,日子要好过一些,新巡抚应该会善待湘军,因为,他参谁,皇帝就革谁,这太有威慑力了,谁还敢跟他较劲?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8)
但是,实际情况却与设想不符。后来的江西巡抚虽说不像前任那样事事针对他,处处为难他,却也没有积极配合他的工作。并不是说曾国藩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而是因为各方职责不同,有所为,有所不为,巡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巡抚不能仅为了湘军,而去破坏全省的财政调度与行政程序,他不可能拿出全部资源去支援湘军。非不愿也,势有所不能也。江西省本就受了太平军很大的侵扰,难民需要安置,城守需要加固,而各府各县财政吃紧,本省训练军队所需经费也不少。作为一个巡抚,面对这么个烂摊子,早已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力闲心去支援湘军?这是实际情况,跟人际关系好不好无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方案。一、将湘军交给巡抚,让他去控制去指挥,这样的话,曾国藩就得让贤才行。二、要不就给曾国藩一个实际的能够管理地方事务的权力,财政、人事、军务一手抓。非此即彼,否则湘军与地方的冲突永远存在,永远解决不了。可惜,清文宗这一点上认识不够,没能给曾国藩实际的帮助。撤换一个与曾国藩作对的巡抚,根本不解决问题。如前所述,作为地方长官的巡抚,天生会跟作为客军统帅的曾国藩发生冲突,这是无法调和的。
文宗不仅没能敏锐认识这一点,反而在与曾国藩你来我往温言相向一年多之后,态度发生了改变。湘军在江西地区的军事行动,自咸丰五年正月水师被打成两截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展,文宗的耐心越来越少,到了十二月,终于忍不住把久违的骂人的话又说出来了。他说,湘军水陆各军,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听到你们的战报,也就是说你们根本没作战,日复一日,你们到底在江西干什么呢?整天就告诉我鄱阳湖以内被你们肃清,可是鄱阳湖有你们水师在里面嘛,你水师打那个湖里面的土匪,当然很厉害了,人家打不过你肯定被你肃清了,可是江西省那么大一块地方,你们在别的地方怎么就没有战绩呢?你曾国藩不知道这个“饷糈艰难,日胜一日”啊,你怎么能“屯兵不战”“耗费军需”?就是你光在这浪费钱可不行。这个已经很严厉,但是还没有出现人身攻击的字眼,就是说没有直接骂到他人身上。
然后次年(1856)四月,曾国藩打了一个小胜仗,克复了一个小县城,当然克复这个小县城,也是先围着围着,然后太平军就自己跑了,当然也算。曾国藩想这也算一桩功劳,然后就以克复县城,写了一个奏折,同时附了一个保单,就参与有功人员多少人,我要褒奖保举一下。以前碰到这种保单,皇帝都是看都不看,就说按这个保单上的东西,给他批就行了。因为这种保单在那个时候太多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就说你保谁几品几品,你保他作战英勇,那么我就批,批了之后呢,我又不用给他钱,我又不用给他一个具体的职务,等于就给他一个衔。所以对于皇帝这边来说,在战争期间,这种保举他一般不会过细地审查。可是他如果对你这个人有意见的话,他要对你有看法的话,像这种保单,曾国藩这个保单,他就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又根据别人给他的情报,说这个城是太平军先退出,你才去占领的,你怎么能说是恢复呢。意思就是说,你没作战,人家先走了你才进去的,你怎么能说“克复”一座县城呢,然后你还保举这么多人,不行那不行,我看就保你几个人算了。这表示的态度就很严厉了,意思就说连这个“虚文”,就是虚有其名的保举,我都跟你较真了。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9)
十月的时候,清文宗就终于发怒了,忍了也差不多快一年多的怒火,又全部发泄出来。这个时候有一个契机,就是太平天国内部发生了王杀王的事件,先是东王要杀天王,天王就联合北王杀了东王,北王杀得兴起又要杀翼王,然后翼王没杀着,把翼王一家杀掉了,翼王就跑出了天京;然后回过头来,天王觉得北王杀人过分,又把北王给杀了,这就是王杀王。天京(南京)发生这样一个事情,清军都知道这个消息,文宗就说这是个好机会,曾国藩你赶紧去,赶紧作战啊,你离他们那边近,他们肯定会内乱,要趁这个机会赶紧剿敌。可是没办法赶紧,因为翼王石达开离开天京(南京),太平天国立刻就有两个后起之秀——陈玉成和李秀成,掌管了太平军本部那边的军事力量,然后他们俩和石达开也达成了一个协议,互相并不开战,大家划定区域,两江地区还是由太平军来掌管,然后石达开进入江西,他们虽然互相屠杀,南京城里屠杀是比较厉害的,但是并没有动摇他们的军事力量,包括九江守城的林启容,安庆守城的叶芸来,他们都是很镇定,并没有乱。这个时候湘军或者清军,你要趁乱去攻打他们,其实是不现实的。可是文宗没有得到这么准确的情报,他是主观上认为,既然都乱成这样了,肯定我们去打他比较好;反而是曾国藩这边,越是石达开从南京跑出来,他们江西所感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因为石达开的大军全到江西来了,很快的时间,江西一大半地区就已经沦陷,被太平军占领。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翼王石达开带来的一支军队,反而使江西压力更大,你还说趁乱,人家趁你的乱还差不多。所以曾国藩没有出去,虽然被催了几回也没有出去。文宗忍不住了,说你“老师糜饷”,“老师”就是你的军队越来越老越来越衰,“糜饷”就是浪费钱,“日久无功”,就算我不给你加一个“贻误”的罪名,你觉得你在那边花了这么多钱,那边的百姓那么拥戴你,你觉得你对得起江西的市民吗,你还有什么脸在那长期待下去啊。
对外曾国藩没有援兵,湖南那边的援兵、湖北那边的援兵都过不来,在内又没有将才,然后整天要受江西地方官的欺侮,要受皇帝的责备,然后他所抵抗的,又是石达开、林启容这样的天国名将。所以他接到这封诏旨,实在觉得受不住了。只要有机会走,他肯定就会离开。当然,他没有明白说过,我们通过他的行为看得出来。
我们要知道,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出山,那时候他母亲逝世,他本来是要回家去守丧的,可是郭嵩焘劝了他几句,他父亲劝了他几句,他就出来了,没有太多的波折。而这一次,咸丰七年(1857)二月,他听到父亲逝世的消息,就向皇帝发了一封丁忧奏折,报告父丧,然后不等皇帝有什么指示,9天后就离开江西,直接回到了湘乡。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曾国藩两次守丧的表现。母亲逝世,他尚未担负军务重责,完全可以推辞团练大臣的任命;这一次呢,身上有如此重要的责任,他却“擅离职守”,撒腿就跑。不客气地说,父亲的死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解脱的好机会。清文宗或许知道他有牢骚,想借回乡料理丧事的机会调整心情,但没料到他是这么回事,是不干了。于是,文宗给他批了3个月的假,说假满之后还是得回军营。按道理,回去3个月,处理各种事情的时间足够了,按照上次母亲逝世曾国藩的做法,应该会按时再次出山。可是,3个月假期一到,曾国藩不动身,而是再上一封奏折,说要休满27个月。这是清代的制度,官员父母有丧,就要回家守满三年之制,所谓三年之制,并不是说休满36个月,而是休足27个月就够了,等于打了七五折。曾国藩说,3个月不够,我要再休24个月。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10)
说到这里,要插叙几句。咸丰五年(1852)二月,曾国藩上《统筹全局折》,里面有一段话,是名句,他描述自己在江西的苦困,说:“每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帆之上驶,则绕屋徬徨”。春风,就是东风,风自东来,正好与太平军水师“西征”的方向一致,顺风满帆,占了先机。所谓“贼帆之上驶”,指太平军水师向长江上游进攻。那个时候,他的水师都打没了,已经无法控制长江,太平军要上来,他也没办法,因此,他“每闻春风之怒号”,每“见贼帆之上驶”,就“寸心欲碎”,就“徬徨”无寄。他用这么文学化的语言写给清文宗看,就是想表达他多么需要来自皇帝的支持,有了这份支持,其他环境再差一点,他也能坚持下去。但是,皇帝跟他的关系,在此期间已经趋于破裂,他再怎么“哀号”,文宗也无动于衷。所以他觉得再待下去,怎么也不会有好成绩。而且,他也曾经很直接地向皇帝要地方官的权力,他说过,如果没有巡抚这样的职位,任何人在这个地方都不能打好仗,另外,在报告父亲逝世的奏折里,他也提到这件事。甚至,最后回到湘乡,3个月假满,他打报告请求续假,还是透露出一丁点儿希望,说如果给他一个地方职位,那他可能还会回来。清文宗肯定能看懂这个意思,但是,除了同意曾国藩休满剩下的24个月丧假以外,文宗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对国藩需要地方权力的请求视而不见。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曾国藩彻底灰心,在文宗同意他续假之后,上折谢恩,又在附片写了短短的几句话,说,从今以后,若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就不会再“专折奏事”了,也就是说,湘军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朝廷的事情我再也不问了。牢骚满腹,心绪恶劣,正常人尽管不能帮他做点什么,少不了可以安慰他几句。只可惜皇帝贵为天子,不是常人,看了之后,文宗仍然没有理他,就批了三个字:“知道了。”
4来自朋友的伤害:和左宗棠翻脸
前面已经介绍了“守制”,再解释一个词,叫“夺情”。一个官员按照礼仪,为父母守丧,应该要满三年;但是,如果军务在身,或者负责其他特别重要的公事,皇帝就会下一道特旨,命令这个官员坚守岗位,不要回家守制。这就是所谓夺情。我们再看曾国藩的情况,他不接受夺情的命令,直接就回了家,皇帝那边,通过奏折圣旨的往来,作了交代。他还有朋友,有义务向朋友们介绍这次拒绝夺情的情况。于是,回去不久,他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说,所以要拒绝夺情,有三个理由,第一,当然是父子情深,身为人子,必须尽孝,必须尽礼,所以我回来了,这叫人子之道。第二,我出山以来,功劳少,错误多,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江西的局面;这就有点牢骚了,表面上说自己不行,其实是说各方的支援不力。第三,目前大局,比我在江西的时候要好,即算我不回江西,各位朋友同事也能把事情办成功。
左宗棠看了这封信,十分生气,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谴责曾国藩,甚至是怒骂曾国藩。
他采用逐条批驳的方式,说,你第一个理由是要尽孝,因此你不能不回去。但是,圣贤书里早讲了:“金革之事无避”;金革,指军事,这句话的意思是,军务在身的人,不能因为回家奔丧守制的理由而离开。传统中国提倡以孝治天下,所谓父为子天,父亲死了就是天塌了,天都塌了,还做什么官?因此,儿子在做官的,不管做到多大的官,都得回去,不能因为现在官做得好做得大,父母之死也不管不顾。守制,主要是从孝道出发来考虑问题,但是,我们又知道,传统中国还有一个“忠”的观念。“忠”与“孝”,有时候是会发生冲突的。为国家尽忠,为国家做事,突然碰到家里出了这种事情,怎么办呢?古人想出了一条原则,那就是放弃小家,顾大家,所谓“移孝作忠”,所以有“金革之事无避”这一说。表面上,为了国家的大事,而不顾家庭的丧事,这是违礼、夺情,但其实,为国忘家,反而是遵守了一种更高级的“礼义”。表面上是夺情,其实是遵礼。左宗棠以此批驳曾国藩,当然很有道理,因为这是汉唐以来所有中国士大夫都接受的原则。曾国藩仅仅因为要去守丧,就撇开军事不管,是违背这条原则的。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11)
对于曾国藩说的第二点,个人能力差,不足以改变江西的局势,功劳少、过错多;左宗棠就用了更猛的话来批评他。左宗棠先举了一个例子,他说,身为人子,有聪明的、有蠢的、有能干的、有不能干的(“智愚贤否”),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有父亲。那么,父亲死了,他们都应该为父亲守制。你不能说,聪明的、能干的就不用守制,因为他要干别的事情;愚蠢的、不能干的,他就应该回家去守丧,反正也干不好别的事情。曾国藩自己说能力不够,左宗棠就把他归到愚蠢的、不能干的一列。他说,你可不能借口聪明能干的就可以破坏规矩,愚蠢不能干的才要遵守规矩,你这样说话,对聪明能干的人来说,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再说,曾国藩你虽然蠢一点,不能干一点,你还是可以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但求耕耘,不问收获啊。天下人不会因为你干不干得成而作为评价你的标准,而会因为你毅然决然地坚持去做,而谅解你。真正的孝子,不会因为父母病入膏肓,存活几率不大,而对父母实施“安乐死”。同理,真正的忠臣,也不会因为事情陷入困境,难以挽回,就撒手不管。你这样做,就像那种不孝之子,不忠之臣,“非礼”“非义”。这几句话,骂得很凶,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还有句话叫不要诛心,左宗棠对曾国藩,这两点都做到了。你不是说你的功劳少过错多,在那边处理不了事情,要回来吗?那我告诉你,我压根没认为你本事大。但是,你本事虽然不大,照样可以留在江西,继续办事;我对你的期望并不高,不是看你能做出多大成绩,而是看你做不做,不是要求你的成效,但要看看你的品德好不好。哪晓得你用这个做借口,悍然跑回家,可见,你这个人不但能力差,品性也差,不遵礼也不讲义气。
接下来,左宗棠不解恨,还要继续骂。他说:“老兄之出与不出,非我所知也”;——我“苦口婆心”劝你,你最终是听我的话再回江西,还是不听我的话赖在湖南,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也没指望你真能听我的,但是,这个道理我得告诉你。接下来,说:“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你若真听了我的话,再回江西,那是件好事,但是,回去之后,事情能不能办好,局面会不会有转机,这我不知道。“非所敢知”比“非我所知”的语气更强,更具否定性。那么,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呢,“区区之愚,但谓匆遽奔丧,不俟朝命,非礼非义,不可不辨”。
劝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若说左宗棠仅仅是为了骂曾国藩,过过嘴瘾,因而写了这么一封信,倒不见得。更有可能的是,他想用直接而不留情面的言说,戳穿曾国藩微妙、遮掩的心境。左宗棠并不是不知道,曾国藩在江西受到了多么大的委屈,以及他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皇帝没有答应他提出的正当条件。然而,能够理解,却不一定赞成。不赞成曾国藩仓促离营,更不赞同曾国藩的小聪明。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应该把苦衷明白宣示,不能借口说是因为父丧才回家,尽管父丧是个事实。左宗棠就是要揭穿这种微妙的心情,就是要把曾国藩的心掏出来,做个无情的解剖。曾国藩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出来,左宗棠用大义来责备他,语气虽然重一点,毕竟是为他好,夹杂几句过分的话,也是无伤大雅。可是,左宗棠骂得兴起,写到后来,尤其从“老兄之出与不出”这一段开始,就已经不再就事论事了,而带了人身攻击的意思。曾国藩会想,我还没出来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出来也办不好事呢?太瞧不起人了!如果左宗棠在批驳了曾国藩的三个理由之后,笔锋一转,化刚为柔,说,看了我的信,你出不出来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出来肯定对江西大局有帮助,在江西,将士们翘首盼望他们的主帅,在湖南,我也一定帮你做好后勤支援,大家一齐努力,事情总会变好。如果这样劝,曾国藩应该容易接受,说不定羞愧交并,就此回心转意了。左宗棠却偏要说一句:“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曾国藩因此就激动起来,左宗棠你到底是要我回去,还是不要我回去?我回江西,你却说我去了也没什么用;我不回,你又说我非礼非义,不忠不孝。那么,我曾国藩到底往哪去才对,怎么办才好呢?话都被你说完了,路也被你堵死了,你真狠啊,左宗棠。
第一部 忍辱负重曾国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岁月(12)
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他们的通信,书面文字,“现场感”不强。我们不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左宗棠口沫横飞,拎着曾国藩骂了大半天,眼看骂完了没词了,宗棠要走了,国藩也松口气了,不成想,宗棠走出没两步,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又往国藩身上踹了几脚,还吐了几口唾沫,不给国藩留一丝一毫的面子。仿佛能看到,宗棠临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会又打又摸地安慰你,说你复出后事情会有转机,局面会变好。我告诉你,这只是你的奢望。我不会!缺了你地球照样转,缺了你江西照样会变好,你别臭美!爱出不出。哼哼。
地球缺了你照样转,这就是左宗棠的总结。我们知道,曾国藩的涵养工夫不错,但是,修养也有一个极限,是个人就会有脾气。这会儿,国藩的修养还没到唾面自干的程度,终于,他受不住了,他决定,跟左宗棠绝交。一念绝交,自然国藩就不会给宗棠回信了。如此重要的信,这么激烈的言辞,竟然得不到国藩的回复,宗棠也就明白了几分,怕莫是国藩真要跟自己绝交。当然,绝交信是不会写的,国藩不回信,不为自己辩解,不批驳宗棠的盛气凌人,窝在家中,一语不发,就是最恰当的绝交宣言。事后宗棠自觉过火,给他俩共同的朋友胡林翼写信,说,我坚信,道理全在我这边,只是,我讲道理的方式可能有点太粗暴了,“忠告而不善道”。左宗棠就是这样一个人,总的来说,还是能够就事论事,不论跟谁辩论,最后总结一下错在谁对在谁,该认的错他绝对会认,但是,他最多认一分二分,其他八九分,都错在对方。他一辈子都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过错大的一方。这封信,我们实事求是地说,也不能说就写错了,确实就像左宗棠自己讲的,忠告而不善道。宗棠知道,国藩真跟他翻脸了,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还问了其他的人,像胡林翼、刘蓉、郭嵩焘,他们都说,国藩这一阵子很烦你,你最好别再骚扰他。
曾、左两个人最终还是要和解。毕竟都是成年人,毕竟两人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数十年的交情,不能轻易毁于一旦。有趣的是,提出和解的,不是伤人的宗棠,而是受伤的国藩。咸丰八年(1858)六月,国藩再次出山,经过长沙,专门选了十二个字,做了一副对联,请左宗棠为他写这副对联,挂在自己的书斋,用来自儆。哪十二个字呢?是:“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这副对联的内容,并非针对他们之间的友谊破裂,但是,下联可以当作国藩对宗棠给他那封信的简单回应。“知其雄,守其雌”,“雄”“雌”,在这里面可以解读为,一个人,要能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就是“守其雌”,能力达不到的地方,自己得知道。知道了这一点,那么,尽量别让自己去突破自己的能力,干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同时,又得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这就是“知其雄”,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要责无旁贷当仁不让地去做。所以说,下联可以视作曾国藩对左宗棠的回应。在请左宗棠为其题写对联的时候,国藩在长沙待了一个星期,每天都跟左宗棠谈话到深夜,再不久,他还向皇帝推荐左宗棠,将他调入湘军的“管理层”,参与“实战”。宗棠受邀,很开心,跟着国藩去了江西,然后又往安徽、浙江,征战不休,最终建立勋业。
这可以视作曾、左两人因为咸丰七年的通信而引发的矛盾,到此完全消除。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1)
1三十岁前:全能将才
胡林翼包揽把持,为的是让他“恢廓宏远”的计划能够成功。他是湖北巡抚,但是他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想,并不只是把湖北搞好,而是要平定东南,那么平定东南就得有一个很大的计划。胡林翼在后来——过了两年之后——跟曾国藩等人定下一个四路进军之策,就是在长江的南北两岸,各两支部队,先是长江沿岸南边北边各一支往东出发;然后南边还有一支,从湖南经过江西进入皖南,再取江苏、浙江,把太平天国的后方夺去;在长江北岸,还有一支沿着湖北、河南的交界往东边进发,肃清皖北,然后再到达江苏;当然中间是长江水道,就是水师。这就是四路进兵之策。那么要实现这个战略,你先得消除途中的障碍,先是长江南岸,九江你要拿下,不拿下九江,一是江面不通畅,第二整个江西乃至皖南就总是有后顾之忧。长江北岸最大的障碍是安庆,安庆也在江边,江面的下游你不搞定,安庆长江水面也就不通畅,然后安徽省大部分地区也受到安庆的辐射。安庆如果有一支军队的话,你不搞定安庆,甚至就没有办法围攻南京。将来湘军的计划实施,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四路进兵的战略来执行的。九江也拿下了,安庆也拿下了,然后李鸿章到了江苏,左宗棠到了浙江,李续宜、唐训方等人在皖北取得了好的成绩,让太平军可以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最终围攻南京,战而胜之、攻而克之。也就是说后来的湘军征战史,基本上就是按照胡林翼的计划实现完成的。但是你能定一个大的计划,你也有监督执行的能力,也能筹到很多钱,你还是需要有能够给你具体实施每一次战役的优秀的将领。
在早期我们讲过很多次,塔齐布是名将,罗泽南是名将,但是这两人在这个“恢廓宏远”的计划中,还没有来得及展现他们的能力,就过早地逝世了,塔齐布是病死,罗泽南是战死。在这两人之后,湘军有一位年轻的将领出来支撑了危局,实现了四路进兵东征途中的第一次大胜利,他攻克了九江。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攻克九江后没多久,他再渡江而北到了安徽,在安徽先经过一段势如破竹的进程之后,因为孤军深入、过分轻敌,也因为后援支持不够,全军覆没。他创造了湘军的一个高潮,但是旋即又将湘军陷入了一个低谷,这个人就是李续宾。
胡林翼喜欢给人戴高帽子,在湖北的时候,他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位是李续宾,一位是多隆阿。他称李续宾为“圣人”,多隆阿呢,是旗人,他称之为“八旗圣人”。被他称为圣人的就这么两位,这是同一阵营的评价。来自敌对阵营的,太平天国的名将英王陈玉成,曾经这样讲过,他说,我跟清军交战这么多年,真正让我觉得势均力敌,让我可以佩服的人,也就这么三位,一位是李续宾,第二位李孟群,第三位鲍超。当然这三位呢,李续宾的军队被陈玉成攻溃,李续宾因此自杀;李孟群更惨,被活捉;只有鲍超挺到了最后,他看到了陈玉成的死亡。不论是同一阵营还是敌对阵营,对李续宾的评价都很高,但他又是湘军一个巨大的悲剧的主角,所以我们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李续宾的生平、战绩、性情和他的结局。
李续宾是湘乡人,他出生的家庭呢,用我们今天的话讲,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贡生,家里比较有钱,然后喜欢舞文弄墨、乐善好施。他家里有五兄弟,李续宾排行第四,他三位兄长基本上都从事商业,这可能就让他家更有钱。他和弟弟李续宜都是湘军的将领。李续宾出生不久,还不满周岁就能下地走路。后人给他写传记,就恭维他说,很早的时候,我们就能看出李将军有龙行虎步的气概。这是一顶高帽子啊!李续宾虽然将来没有考取一个功名,就是没有通过科举高级考试,成为举人、进士,但是,他入学也比较早,5岁就在家塾里启蒙。他家的家塾叫做“将就书屋”,将就,得过且过,他读书的成绩虽然不算怎么好,但是他读的是有用的书,他读书有自己的方法,至少他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对于将来他的作战是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再接着讲他的成长史。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2)
10岁的李续宾,身高就跟成年人差不多,当然这个成年人是讲晚清湘乡那块的成年人,个子不会特别高。他后来,在湘军将领里面,算比较高的,身形也比较魁梧,加上他战绩比较优秀,所以就有些传言。有一次,有一位官员到北京,咸丰皇帝就召见他,谈完正事,就问他,说这个李续宾很厉害,现在战事正紧,我还没办法让他到北京来见我,听说他身高九尺,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清代一尺相当于现在的32厘米,九尺那就太吓人了,所以这肯定是传言之误。但是能够传成这样,可见他的身形还是很高大的。11岁背东西,负重,他就能负100斤,那个时候100斤呢,相当于今天的60公斤,120斤。11岁的一个小孩,能背120斤,这可见他确实有天生异秉,从小这身体就特别好,是一块将材,至少身体、体格上是一块好材料。然后,他少年时代的兴趣,都跟武学有关,13岁就学骑马。我们知道,在湖南这种丘陵地区,不要说一般人,就是那个时候在湖南的军队,骑马骑得好的都少。第一个是马比较少,第二个呢,南方本地这些马,马种也不太好,估计就像现在公园里那些马,骑着就只能溜达,要真正用来上战场,乃至去打猎,都不太合适。但是李续宾,因为他是中产阶级家庭,所以家里养了马,而且有能力买好马。他13岁学骑马,一直到40岁,就这么一路骑下来,骑术很精湛。后来曾国藩、胡林翼营中只要有了好马,都要请李续宾看一看,做一个鉴定,这个马到底是不是好马,包括有时候自己的坐骑不太好,都会请李续宾选一些马拿过来。15岁李续宾又学射箭,这是因为他的一个同学喜欢射箭,他觉得有兴趣,也去学,很专注。人家用羽毛在他的眼睛上舞来舞去、拂来拂去,他都不眨一下。然后21岁,学着打猎,自此以后几乎每年冬季都要出去打猎,据说总是所获甚多。会射箭,会骑马,去打猎的话,那自然比一般的人要强一点。接下来二十几岁的时间,他又学医术,当然他学医术呢,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年纪大了,如果自己懂一点,有些小病小痛可以给他处理,就不必请医生,请医生也很贵,而且这个医生是良医还是庸医,有的时候也难以分辨,这也是尽孝的一个手段。附带说一句,中国古代很多读书人都会一点医术,都喜欢看一些医书,大部分的情况都是为了父母。当父母年老之后,他们觉得身为人子要懂一点,即算不够给父母开药的水平,至少一般的医生来开药,你要稍微能看懂一点,明白医生指出的是什么病症,用的什么药,如果太过离谱你可以拒绝,就是说你有一定的分辨能力。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读医书的一个传统,李续宾也有这个传统。当然他读了医书,将来带兵之后,八年中他的部队从来没有发生过瘟疫。在那个时候,作战部队里面发生瘟疫是很常见的,像湘军几个巨头,曾国荃的军队、鲍超的军队,就都发生过很大范围的瘟疫,病死的人有的时候达到一支军队的1/3,几乎就让那支军队失去了战斗力。太平天国的军队也发生过很严重的瘟疫。发生瘟疫,主要是跟战争太惨烈有关,死的人太多,卫生条件也不够好,这个流行病流行开来,就染发了瘟疫。但是李续宾呢,医术还可以,平时也很细心,注意调养士兵的身体,所以他的军中没有发生过瘟疫。然后25岁那年,他又学习绘制地图,画了几百幅。那个时候,他画地图,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因为他真要出来带兵,那也是几年之后,当时他也没这个迫切需要,可能就是一种兴趣爱好。他画的地图很精准,曾国藩曾经看过他的地图,说我手上这些官书啊,从紫禁城里面出来的地图,都没有你这个精准,没有你这个方便。可见他在地图上、在地理学上的造诣,也比较高,这一点跟左宗棠有些像。但是他做所有的这一切,并没有从小说我想去当兵去作战,没有这样一个想法。他很多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够去考试,考出一个好成绩,入一个学,中一个举,再来一个进士就更好了。他还是有这个想法,但是他一直这么读啊,读到30多岁,考试成绩还是不够好,就有点灰心。仕途看来是无望了,那么就尽力发展自己的个人兴趣,射箭、骑马、打猎、画地图,还买了40亩地,带着两个儿子、三个佣人,就耕种这些地。同时呢,开了一个鱼塘,另外还植一些蔬菜、桑麻,就准备用这种方式来了此一生。可是那个时代呢,不能让他这么安闲。首先在湘乡、邵阳交界的地方,土匪很多,经常骚扰来往的行人,所以湘乡本地就组团,这还是道光二十几年。他家因为是比较有钱,然后有一定地位,这地方上要办什么事情,他父亲又热心,所以肯定就参与到团练里面。当然他父亲出钱,李续宾呢,这么一身好武艺,正好可以去磨炼一下,他就参与了这个团练,参与之后,捕杀了不少土匪。在太平军兴起之后,团练的重要性,特别是在湘乡,就更重要了。至于他和罗泽南、王錱怎么举办团练,这个在以前已经讲过了,在此就不多讲,只是想就一个话题多讲两句。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3)
我们看李续宾30多岁,也就是他真正出来带兵之前的人生。说他是一个书生不过分,说他出来之后是书生带兵也说得通,但是,他不是湘军里面一般的那种比较常见的,像刘蓉、李元度那些书生,那些不仅仅是书生,是很有学问的学者、文学家。湘军里面这种书生,真正带兵去近距离跟敌人作战,几乎都是失败的。你说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他们是书生,他们带兵,但是他们更多的是一种统帅身份,具体作战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作战的成绩也不好,经常为此闹情绪自杀。湘军里面真正能够支撑起这么一个庞大有力的军事组织的,是李续宾、塔齐布这样的将才。当然李续宾、罗泽南这些还读过书,像塔齐布、鲍超那种就不认字,那就根本不能叫书生。但是李续宾这种呢,是很基层,甚至成绩很差的书生,因为书生也要有一个资格,他并没有这个资格,他爱好读书而已。但是我们看他30岁以前,他练的都是武学,都是跟行兵作战有关系的东西。如果说他30年就是天天在家读书,不进行体育锻炼,不操练这些科目,然后一出山就能带一支军队,就能经常作胜战,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说,我们有时说湘军是书生带兵,但至少在基层,在一线,书生带兵的成绩是不怎么好的。而只有像李续宾这样,从小身体就很强壮,然后自己又喜欢一些武艺上的东西,对与战争有关的事物和知识比较留心的人,虽然出身农家,但是一旦有机会,他以前的身体条件、知识储备就能用上了。反而你整天就是写文章、写诗、研究学问,突然有一天让你去带兵,你的成绩肯定不会好。作为一线来说,书生带兵绝对不是美谈,军人就是军人。
2岳州故事:有智有勇
湘乡知县让李续宾、罗泽南、王錱组织团练,然后,巡抚骆秉章把他们招到长沙。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支援南昌,他们总共带了1200人,罗泽南和李续宾带队。罗泽南带的营叫中营,360人;李续宾带的营叫右营,也是360人。剩下那400多人,李续宾称为“余勇”。余勇是李续宾的营制里面与别人不同的一种配置,余勇不用来单独作战,而是当正营,像中营、右营出战的时候,正营里面又会分哨,每个哨配多少个余勇一块上去作战,这是他的一个独特的营制。他们1200人到南昌,这是李续兵第一次真正的作战,败仗。一个人第一次带领几百上千人,去生死拼杀,如果不失败的话,那就太神奇了。所以像李续宾这样的人也会失败,一遇即溃。当然这不能怪他,士兵也是湘乡农家子弟,刚从湘乡县城出来,一生还没有离开过家,一下到了江西这么远,突然又碰到太平军,对面就是刀枪剑戟、开炮开枪,一遇到这场面,四散奔逃也是很正常的。李续宾稍微挽回了些面子,就是等人家把他这两个营杀得溃散的时候,他还能组织160个人,等太平军撤退的时候,就跑到队伍的尾部,追杀了几十个人,稍微报了一下仇,当然总体来说呢,还是失败了。湘军这次被杀了160人,其中有几个是罗泽南的弟子,也是李续宾的好朋友。回到湘乡之后,很多人因此退出湘军,因为他们以前是做团练的湘乡人,那时候团练还算有起色的,外县外乡的人一般不敢到湘乡做什么坏事,但是出去之后,一作战,发现不是做团练捕土匪那么容易,原来我们还有可能被敌人杀死,有些人因此就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李续宾以及他的右营并没有因此退却,在失败中汲取一些教训,在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越战越强、越战越勇,甚至于因为李续宾的一些智谋,越战越有趣。下面就选一些李续宾在作战中有意思的事情做一个介绍。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4)
就在援助南昌失败后不久,咸丰四年(1854)六月,李续宾、罗泽南、塔齐布在岳阳,当时叫岳州,打了一场很漂亮的仗。在湘军军营内,人家称这一次战役叫岳州故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当时他们是三营人,刚才介绍了,李续宾、罗泽南每营只有360人,塔齐布一部呢,人多一点,不止一个营,他带了两营人,那么一共加起来不到2000人。可是在岳州附近一个地方,与之对敌的太平军有五六千人,人数远远多于他们,而且眼看着就要向他们发动总攻。开始他们三个人讨论,罗泽南就说,我们躲到岳阳城里面去,因为当时太平军也没有去控制岳阳城,但是岳阳城不好防守,并不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所以李续宾说我们不要到那个地方去,上一次王錱在里面就被围住了,差点丧生,我们不要去那。罗泽南说那怎么办呢?那我们就撤吧。李续宾说,往长沙一撤,那还得了,被人追击那不很惨哪。罗泽南就问了,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李续宾说我想到一招,先提前两天在当地街上张贴告示说,长沙的援军两日内就到岳州了,民众不要慌,援军到来之后,就可以击败太平军。他这个就是故弄玄虚,当时的民众比较相信,甚至还有打前站的,准备柴草,为了迎接长沙来的援军。但是你一张告示,吓不退太平军的,对不对?你还得拿出一些更具体的东西,让太平军相信你们真的有援军。两天后——也就是告示说的两天后援军必至——夜晚,李续宾从自己营内360人中抽出300人,每个人都点着火把,通明透亮,进入塔齐布的营。那么如果是间谍的话,他就会看见突然不知道从哪来的一支军队。点着火把进了塔齐布的营之后,赶紧熄灭火把,然后塔齐布这边再派出500人,又从别的地方绕了一圈,到一个很显眼的地点。800人再把火把点着,又很耀眼地走进塔齐布的营,那有间谍观察,就发现又来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比前面那支军队还多,又进了塔齐布的营。进去之后又立即把火把熄灭,从别的方向又绕出一支。用前面的方法,大概几百人,就这样弄了三支军队,制造了一个假象。就说一夜之间,人家一数的话,这一下岂不就是来了2000人的一支大军?就很害怕。
这个夜晚,这么一折腾就过去了,到早上,塔齐布的营中赶紧增修土墙。因为你来了军队,在这个营边你要立新营,尽管现在没有真的来军队,但是也要做一个样子。在塔齐布的营边又建了一座新营,当然里面是空的,可是,帐篷什么的都用的新的,全部给布好,虽然里面没有人。这一下太平军就相信了,真是来了援军啊,那来了援军的话怎么办?赶紧趁他们援军立脚未稳,我们去冲击他。太平军这样想也是对的,因为前面等了这么些天,太平军没有主动发起攻击,是因为先去攻人家,人家有工事有营房在那,你去攻击他叫攻坚,比较麻烦。现在人家的援军刚到,嚷嚷乱乱的,这个时候你突然去冲击他,叫有机可乘。等他立足稳了,加起来4000人,那压力就大了,那个时候可能湘军就会来反攻我们,所以太平军就去冲击他们。李续宾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前几天太平军一直不来进攻,他们就很着急,但是他们人数比较少,地形也不是那么有利,让他先去挑战太平军,他也觉得没把握。他就是要用这种疑兵,制造这种假象,引得太平军来主动进攻他们。太平军果然就来了。那么就是按照湘军惯常的阵法,有迎头接战的,有两边冲击的,就是冲击敌方队伍中部的,还有伏兵绕到后面攻击敌人尾部的,在迎头冲击的斜后方也有伏兵。就用这个战法跟太平军作战,太平军就被打败了。当然打败了,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又是李续宾。虽然说这个计谋很好,但是具体接战,敌人开枪近身搏斗,互相砍,士兵害不害怕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计谋再好,没有敢于作战、善于作战的士兵也不行,因此李续宾冲在最前面,当士兵发现敌方来势汹汹,觉得害怕的时候,他干脆往地上一坐,席地而坐,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担心不害怕,你们给我冲给我杀就行。然后呢,太平军作战有一个特点,特别在早期,就是湘军当时的一个情报官总结出来的三条:第一条叫“声”,第二条叫“色”,第三条叫“奔走”,声、色、跑。“声”,声音,万人齐呼杀妖。太平军认为清方都是妖,清妖,所以一作战几万人齐声高呼杀妖,冲锋的时候,喊声震天动地,能够震慑敌军。第二个是“色”,太平军的服装、旗帜、头巾,只有红黄两色,这种颜色很耀眼,几万人穿着这个东西在战场上,也能够震慑敌方。第三个“奔走”,主要是说要跟着一面旗去奔走。太平军这一点训练得很不错,因为我们要分析一下太平军的组成。如果说太平军有一支10万人的军队,那么里面真正能够作战的,会作战的,有作战经验,甚至是有武器的——我说的武器是枪,就是那种火枪,或者比较锐利坚硬的刀啊矛啊这些,其他什么锄头棒子那些,随时抄一个东西那不叫武器——最多不会超过1万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很多记载湘军与太平军作战,湘军这边死几百人,这也是很难接受的一个成绩,而太平军那边,总是被斩首几千上万。有的史学家就说这是湘军夸大战绩,其实不是的。太平军一支10万人的军队,至多不会超过1万人有战斗力,其他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被裹挟进来的平民,是一般的老百姓,临时训练几天就让他们上战场,而且往往是这些不会作战的,让他们冲在最前面。那么湘军这一边,包括一些别的清军,碰到这些人,那不就冲上来给你送死的吗?所以你的杀伤力自然比他高。可是你真说你伤了多少太平军的核心战士,这就很难说。所以说湘军士兵一开始,见着对方人这么多,也是挺害怕的。但是李续宾鼓励他们,冲上去砍就行了,杀就行了,慢慢地也不那么害怕了。可是太平军中有90%是一般平民,如果你不训练他,那在战场上也会自找苦吃。他万一在战场上乱跑怎么办?那不就把自己的阵形都冲乱了么?所以太平军平时训练这些平民就是一招——跟着旗走。譬如几千人甚至万人,这些都不是真正用来作战的,那么前面有一个挥旗的,你们这些人就认准这面旗,这个旗在哪你就跟着在哪,在这个过程中还要排好队。一般单线走或者是双线走,单线就是一个人站一排,双线就是两个人一排,你就跟着这个旗走,跟不上旗的,走着走着出列的,当场就被太平军的教官处死,即算你累得走不动的也会被处死。就因为这么严酷的训练,所以太平军在早期,特别在湖南这边,他们的那个战法是很吓人的。虽然他不是真正的战士,但是几面旗一挥起来,旗后就跟着一队人,怎么冲都冲不破,而且很有规矩,严格执行他们的纪律,这也会让敌军看着害怕。所以当时李续宾就看见了,在一个高岗上,有一个指挥官,正在挥舞一面旗帜,然后底下有几面别的旗帜,好像在呼应那个旗帜,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旗帜后面跟着很多队人。他感觉得把那个指挥旗给夺掉。李续宾就一个人带着十几个亲兵,爬上高岗,干掉了那个挥旗的。这样指挥旗一没有了,太平军就乱了,队伍也不成形了。这下罗泽南、塔齐布赶紧就率人冲进去,大胜!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5)
李续宾行军还有一个讲究,兵法上不是有一句话叫穷寇莫追吗?李续宾作战没有不追穷寇的,都是追到底。这个是有道理的。我们分析下,为什么不追穷寇呢?怕他反抗吗?怕他最后因为这个困境,突然有一股精神力量,让他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我觉得不是这样的。真作战的时候,穷寇可以去追,至少李续宾就是这样追的。当然要看情况,第一,你去追他,军纪要特别好,不要在追的过程中,去捡地上的东西,去搜刮财物,你的目标就是追击敌人,能多杀一个是一个,能多抓一些是一些。第二个,你在追的同时,不能孤军,还要有接应。你最好还要知道,前方是否还有埋伏,这样就叫剿。你可以去剿灭敌人,不是光去追。还有一些别的因素,这个我们在将来他具体作战的时候再介绍。反正对于穷寇,李续宾是一定要追的,他不相信穷寇莫追的道理。那他这么一去追的话,罗泽南的中营就进入了敌人的营内,那这下就好了,里面的军械、粮草、财物全归了中营。李续宾右营追回来之后,士兵就埋怨了,说我们辛辛苦苦去追,也就杀了一些敌军,这好东西都让中营拿了。李续宾就说不要着急,我们这样一追,我们功牌多呀。功牌就是保举,因为作战最勇猛肯定是他这一营了,保举上去,部里面就会发下执照,保举单,那我这个营里面就很多啊!这样我们把300块功牌给罗泽南中营,让他换点粮食给我们怎么样?因为他这个军队作战勇猛,总是能胜利,得军功的机会多,军功章挂满了,也没什么用,干脆换粮食。300块军牌换了2000袋粮食,就这一回。当时这个故事一传开,湘军内就有一个谚语,叫做什么呢?“中营银子,左营旗子,右营顶子。”中营是罗泽南的营,这个营的士兵有个特点——爱财。左营是王錱的营,罗泽南的旗是红旗,李续宾的旗是白旗,单色的旗。王錱的旗最鲜艳,是五色布的旗,五色旗,所以左营的特点是旗子。右营李续宾,顶子,顶子就是清代官帽上的顶子。顶子用的材料越高级,翎毛越珍贵、越多,就表示官位越高。那么右营顶子,意思就是右营里面有战功的多,将来出的将领、高官也多。这就是一个谚语。
罗泽南和李续宾这两人,严格地讲不是师生关系。李续宾并没有拜罗泽南为师,他弟弟李续宜是跟罗泽南读书的,李续宾并没有,所以通常总说罗泽南率领弟子王錱、李续宾,这李续宾一定要把他撇清,他是送弟弟李续宜去罗泽南那读书。当然他很尊敬罗泽南,罗泽南在他家乡也是他的长辈,这个没有问题。但是他不是罗泽南的弟子。那么不是他的弟子,出来带兵之后,他与罗泽南各领一营,各当一面,就有一些竞争。也许这两个人自己不会竞争,但是两营的士兵,跟这两个人有关的其他人,会有一些想法。至少我们现在看李续宾的年谱,这个年谱主要是他的弟子以及他的亲人一起合作的。那里面就喜欢讲一些罗、李两人优劣如何,做一些这样的对比,一般都会评价,说李续宾更强一些。譬如说旗子,罗泽南红旗,李续宾白旗。白旗的威望越来越高,对于太平军来说,因为他作战勇猛,所以出战的时候,太平军也学乖了,见到白旗就躲,见到红旗就冲上去杀。有一回他们士兵就开玩笑,向两位统帅提一个建议:这回出战,我们把两边营的旗给换一下,李续宾拿红旗,罗泽南拿白旗。就这么上战场,一开始有些太平军也按老招数躲避白旗,但是一旦双方接战,这一动手没多久,太平军又都躲避红旗,直接冲向白旗。这个故事说明李续宾的手下作战,确实要比其他的,比罗泽南他们营的能力要强。因为在湘军内部换旗,以前也零零碎碎介绍过,有过几次,像左宗棠借用鲍超的黑膏旗,像王錱的五色旗,也曾经被江西当地的官员用过,但是像罗泽南、李续宾这样换旗,换了旗之后还是不管用,这倒是没有听说过。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6)
这是李续宾刚开始作战,然后随着时间,战役更加频繁,李续宾的指挥才能、军事才能越来越出色。
有一回追敌追到湖北的百花洲,他算一支孤军,后面是有援军,但是离得比较远,这个百花洲,是从湖南进入湖北境内,并不很远的一个地方。同时又有一支敌军在这跟踪他,在他的东边,离他大概总是保持二三十里的距离。有一天行军行到黄昏,那时候是闰六月,天气很热,到黄昏吃过饭就要睡觉,士兵就把草席铺在干裂的田地上。李续宾饭后散步回来,立即下令不许睡在这里,要睡在高岗上。为什么要睡在高处呢?而且那个高的地方,太阳晒过了,刚黄昏还挺热,再说人也很累了。有的人就不愿意,李续宾碰到不愿意的士兵,就拿鞭子抽,都得给我睡上去。没办法都睡上去,怨声载道。睡到半夜,风雨大作,他们黄昏那会睡的那个田地,积水深至三尺,这一下士兵就佩服他了。大家佩服他能够预报天气,但是这还不算绝的。两天后李续宾命令移营,往西边移30里。但是移营移30里,刚下过大雨暴雨,路上全是烂泥,你本来在这个高处睡得好好的,安营扎寨挺好的对不对?现在在烂泥中,又去行军30里,是不是太累了一点?也很多人不愿意,李续宾严厉督责一定得移。移了30里,又有一处比较高的地势,稍微干一点,就在那个地方扎营。次日追兵就来了,因为追兵觉得你这好像躲着他嘛,本来隔你就那么20多里,你现在又移个30多里,人家觉得你害怕他,加上追兵也有一些援军加入,人数比较多,气势汹汹就冲过来。士兵有点害怕,说你看,我们刚才不动可能人家还不会追,我们一移人家就来了,暴露了目标。李续宾说我就是要移到这,暴露目标让他们来追。为什么让他们追呢?你想啊,烂泥路虽然不好走,但我们已经休息一夜了。而他们原先隔我20里,现在加上这个30里,他们连着走了50里烂泥,一路走来非常辛苦,我们趁这个机会给他们迎头一击,你们说胜负如何?大家一听,有道理!分作两队,从高处冲下,敌军还立足未稳,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3无情军令有情将军
李续宾的军中军令很严。譬如说死罪:敌军未接近营垒,就敢出击者,有功亦杀。就是说你违反了这条命令,你就算立了战功也是斩首。而敌军逼近营垒,有个什么标准呢?就是敌军正在那突破壕沟的时候,要到那个时候你才能出去攻击,这是一条规定。第二条,任何人,只要是营中的人,平时去砍柴也好干什么也好,你敢把人家坟墓上的树给砍掉,斩首!当然这一条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因为坟墓上的树,是代表着一种孝,以及对祖宗的思念敬仰。每个人家里都有坟都有亲人,每个人的情感一样,你士兵再如何,也不能把那个树给砍下来。所以李续宾有这么一条规定。当然其他还有些军令,看一看这个营制就知道。譬如不许赌博啊,不许强奸啦,不许吸大烟啊之类,这些都是斩首项目。但是如果不是在军令范围,就是平时小小的过失,那么李续宾从来不会在公开场合去责备他,总是把这个人叫到身边,好好跟他聊一聊,这叫“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这也是大多数会做领导的人懂得的一个道理,这是安抚人心的一种好的做法。但是也有一回失控了的。就是李续宾的营,简直就是士兵要造反。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7)
那是咸丰四年(1854)十二月,湘军水师被太平军打成两截,一个是内湖一个是外江,紧接着,曾国藩的坐船也被太平军焚毁。当时呢,曾国藩有一个朋友,也是他的幕客,刘蓉,湘乡人,曾国藩老乡,就建议说,我们应该趁着除夕进攻太平军,因为他们刚打了胜仗,应该会在除夕那一晚庆祝,我们出其不意去攻击他。听上去呢,这个建议还是不错,只是他当时对敌军了解不够透彻,不够仔细。太平军没有除夕,太平天国用的日历是天历,他们自己制的一套历法,跟中国传统用的这个农历是不一样的。他们过的新年,是我们现在的元旦,跟农历的除夕新年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在这一天去攻击太平军,太平军没庆祝,所谓出其不意就落空了。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那会的湘军士兵,刚出征没多久,还有一些在农村的习惯,对于农历除夕看得很重要,觉得这么一天你也让我们去作战,都不同意。最开始呢,是想让罗泽南的中营去执行任务,配合水师。但是水师提出建议,说中营战斗力不行,我们还是要右营去。李续宾说我这个士兵啊,不愿意在除夕那天出战,当然李续宾当时也不知道太平军不过除夕,他只是从自己本身乃至军队士气来考虑。但是刘蓉就是坚持,然后曾国藩也被说动了,也坚持,三个湘乡人呢,就产生了矛盾。最后考虑了三天,李续宾觉得还是没办法,刘蓉虽然不是他的上级,不是统帅,但是他提出建议,曾国藩接受了,曾国藩是钦差大臣,代表皇帝代表朝廷,虽然大家是老乡,但是军队里面还是要服从命令,就勉强答应了,回到营里就跟士兵们做思想工作。士兵当然不愿意去,直接拒绝,几乎没有人同意。但是李续宾对士兵好啊,军令也严明,强迫他们去,士兵就偷偷地搞了一次地下活动,互相串通,商量说,这个刘蓉太可气了,他以为他有什么妙计,搞得我们这一天不能休息,我们一定要打个败仗,堵住他的嘴,让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计谋,这是馊主意。这个呢,李续宾不知道。
好了,等到除夕那一天,作战了。据当时亲身参与了这一次作战的一个士兵回忆,他说当天我们出了营门六七里,就一哄而散,四处奔逃,反正也没个目的地,我们就是要散,不去跟太平军相遇。湖口的太平军,看到湘军营内突然出队,很警惕,但是看他们行军行了几里地,突然又四处跑开了,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战法,很纳闷,但是不敢追,直到后来看到他们越跑越散,不像一个作战的样子,这才发动起来狂追。李续宾没料到有这么一出戏啊,带着士兵出来走着走着,士兵都不见了,就剩下他一个人,然后那边太平军追过来了,那有什么办法,也得赶紧跑啊。他这次作战,又没有非要誓死报国,不成功则成仁,那个情绪还没酝酿出来。还没有接战,两边根本还没动手,人就不见了,这很奇怪,有点像互联网上前一阵很流行的一个恶作剧,大家先一天在网上约好,穿上同样的服装同样的装饰,跑到某个地点,或者是一个快餐店,或者某个公共的广场,几百人穿得都差不多,突然一声令下,大家一下就不见了,这种无厘头的行为。这天这个湘军啊,就有点像这个行为。这个行为在互联网上叫“快闪”,湘军也快闪了一回。唯独李续宾不知道,但是他也来不及多思考了,人家太平军已经出兵了,跑啊。幸亏他的马好,他一直骑的都是良驹,自己的骑术也很好,好不容易跑开了,躲到一个空着的民房,一个人枯坐了一夜。那一夜估计都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平时指挥那么如意的士兵,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给我摆了一道。但是当天士兵虽然这样一哄而散,并没有受到损失,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他们也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抗议,甚至不是抗议,而是对刘蓉,那种不讲人情又不懂军事的书生,用这种方式讽刺嘲笑他。士兵在黄昏上灯之后,陆陆续续全部回营。可是回到营内发现大事不好,主帅不见了,李续宾没有回来,这下士兵就觉得这个事情不太好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右营的官兵全部涌到曾国藩的帐内,跑到他的办公室要人,说就是你这出的瞎主意,乱指挥,我们的主帅不见了。士兵对李续宾很有感情,非常爱戴他,一旦发现他不见了,就要将怒火发泄到曾国藩身上。当时的场面很混乱,那么多湘乡人,讲着湘乡话,骂曾国藩的娘,拍他的桌子。曾国藩坐在一个桌子后面,很多士兵站在那质问他,找他要人,拍桌子。曾国藩也没办法啊,那会湘军还是很有一些草野气,不像后来组织越来越庞大,等级观念越来越强。那时候咸丰四年五年,大家知道曾大人曾老爷,你是一个官,但是呢,我们还刚从农村出来,我们前一阵还在那锄地呢,现在你把我们李大人搞得不见了,我们得找你。就没有想到,在军队里这叫犯上作乱,这要在将来会受到严惩。但是当时,他们还是一个很朴实的农民心态。就这样闹,闹了大半天。李续宾在那民房待了一夜,看看太平军搜查人员慢慢走了,然后他在黄昏时才回营。正是他的士兵,追着曾国藩要人的时候,李续宾回来了。李续宾一回来,士兵立即不闹了,都后悔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差点让主帅丧命。用他们当时记录这一个场景的人的话说,士兵见到李续宾回来,“如婴儿之投慈母”,就像几天没见着母亲的小孩一样,看到妈妈回来了很高兴。这个故事并不是说,李续宾的军营之内可以胡来,他的军令是很严的,这个故事可能更说明了,湘军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个传统,就是在军营之中,统帅和士兵的关系,就像父兄子弟一般。那么士兵们这么一闹,就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里面一样,小孩闹别扭总是会出现的,无伤大雅,李续宾的军营也就闹过这么一回。湘军很多部队,士兵闹,拒绝作战,甚至攻击主帅,不说是经常发生,也能说是绝不罕见,包括曾国荃的部队、鲍超的部队、胡林翼的部队、曾国藩自己的部队,都发生过因为缺饷、欠饷而闹发的纠纷,甚至叛变。所有湘军部队中,唯一没有因为欠饷而发生兵变的,也就李续宾和杨载福的军队。这种事例既说明了他们的军令很严,更说明了主帅和士兵感情很深,不会仅仅因为最近钱比较少,咱们就要闹。所以说,要总结李续宾带的军队的话,可以说那是无情的军令、有情的将军。这就是李续宾的右营的这么一个传统。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8)
当然,一个将军除了会作战会带兵,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能力,你还得能弄到钱,就是军饷。在曾国藩、胡林翼,包括将来的左宗棠、李鸿章,他们都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整个军队的军饷就由他们来操持,具体作战就由将领负责。但是李续宾,在咸丰四年五年的时候,尤其在江西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身边说,兵饷的事你找我,你只管作战,还没有这么一个人。尤其在江西,曾国藩都找不着钱,何况李续宾呢。罗泽南向当时江西巡抚陈启迈去要钱,要了三回,每次都是徒手而回,回到营里罗泽南骂人,骂陈启迈,骂江西的官,骂些别的东西,很生气。李续宾在边上就听着他骂,但是也不加入,他就在那想,想了一会,轻声说别骂了,我想到一个办法。罗泽南说有什么办法,李续宾说咱们可以这样,这个捐局啊,人家捐了钱给他,他就会答应给人家一个功名,然后呢,他把这钱收到了,做一个统计表,发到北京,由户部、吏部勘验之后,从北京发下来执照。也就是几品功啊,你捐款了之后,发来这么一个执照,再分发给那些捐款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执照没有下来,捐局会先发给一张实收券,就是收条,表示收了你这么多钱,你是用来捐什么东西,回头呢,等那个部照——部里的执照下来,你就拿这个实收券领这个部照。这是捐局的套路。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也能印一批这个东西,我们印一批,在江西收钱。罗泽南说你疯啦,你收了这些钱,将来没有部照,难道你再去印一批部照啊?这还得了!李续宾说没有没有,那犯法的事嘛,我们不要那么做。我们把这个实收券印出来,换成钱以后,我们也做一个表,我们把这个表,当然交给江西巡抚是不行的了,江西巡抚自己用这个东西收钱,他肯定不允许你湘军这样搞,你岂不分了他的财源嘛!李续宾说我们把这个东西交给胡林翼嘛!他现在是湖北巡抚,我现在缺军饷,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他,过一阵我这边再打一些胜仗,然后他把这个东西报到中央,然后由他把部照领下来发给我们不就行了吗?罗泽南一听说这个主意倒是可以。我们先预售一下这个实收券,虽然没有预售证。就用这个办法,不到一个月,李续宾就筹集了5000两银子。然后把这个事情给胡林翼一说,胡林翼哈哈一笑说绝,这个主意真是高明,回头就把这个部照也给他办下来。这个是李续宾筹款的能力,在这个巧智方面,还有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当时湖南的船,船家运一些煤啊、纸啊、豆子、麦子到湖北去卖,把货卸掉卖完之后,回来的船就太轻了,容易遭受风浪,容易颠覆。李续宾当时在湖北帮助胡林翼助攻武昌,了解到这种情况,他就在汉阳买了一座山,用这座山来帮助这些船家。怎么帮助呢?船家卸了货之后,就到他买的这座山去取土,把这个土呢压到船上,然后船的重量就够了。再回湖南的时候,经过洞庭湖,那么风浪就没那么可怕了。这是他想的一个好主意。
然后李续宾日常的饮食生活,是非常节俭的,跟曾国藩有一比,跟左宗棠有一比。从军前,每天四两肉、三杯酒,从来就是这么多,剩下就是米饭啊蔬菜,两餐加起来。因为传统中国,一天一般来说只吃两餐,四两肉就够了,两顿饭平时从来没有海鲜什么,连鸡肉都吃得少。直到后来从军了,他父亲说你现在耗的精力太多,要补充一点营养,他才隔那么一段时间,杀一只鸡来吃一吃。有一回,咸丰六年(1856),他生日,胡林翼就预先跟他讲,我要来祝寿。他想胡林翼平时饮食比较讲究啊,自己吃得差一点还行,胡林翼来了就不能太简陋,就赶紧叫人去买了三片鱼翅、一块鱼肚,还买了一些别的菜。胡林翼呢,也突然想到,可能我一说去吃饭,李续宾又弄得很排场,这又不合乎他的风格。赶紧传话过来说,不要搞得那么排场,你就随便,平时你自己吃什么样就行了。李续宾也很老实,回头就把这个鱼翅寄回湘乡,等胡林翼来了,照样是鸡肉、几杯酒、一点小菜,他平生就买过一回海鲜,就是这一回。但是,他每天三杯酒,这不是他的酒量,他的酒量其实很大。在湘乡的时候,有一回跟他哥到人家里去祝寿,人家就请他哥俩陪酒,从中午喝到晚上,第二天上午了,人家来看,发现他还在那喝,面色不变,这个酒量太吓人。回家呢,他妈就告诫他说,你这么喝不好,伤身体,以后喝个三杯五杯就行了。他从那个时候就立誓,再饮酒怎么也不超过三杯。这一年第三次收复武昌,罗泽南当然是大功,但是他已经逝世了,后续的事业是李续宾来完成。胡林翼知道他只喝三杯,但是呢,这么大一件事情,怎么也得向他表示感谢。胡林翼也聪明,他说我还是不让你破戒,喝三杯。胡林翼就叫人拿出三个杯子,一看那不叫杯子,那叫巨碗,每个碗差不多能装一斤多酒,也就是说三杯酒就是三斤高粱酒。胡林翼特别买的好酒,说这个你一定要喝,为什么呢?三杯酒有含义的,祝酒词他都想好了。第一杯为天子谢,代表皇帝向你表示感谢,这个当然不是空口,他不敢胡乱代表,武汉克复的奏报上去,皇帝肯定会表扬。第二杯为武汉生灵谢,为武汉的老百姓感谢。第三杯呢,就是林翼我和湖北的文武全体官员,向你表示感谢。李续宾一看这么一个大酒杯,表面上不破戒,实际上又破戒的,哈哈一笑。但是他肯定也是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自从戒酒以来,当场就喝掉这三斤酒。喝完之后没完,前面不是介绍过,他就是穷寇要追吗?喝完之后随便再吃点菜,当夜立即去追剿从武昌逃出去的太平军。胡林翼就劝他,你这会太累了,休息一下,你明天再去。他说不行,我一路上都设下了埋伏,就在他们逃跑路线截杀,你如果让他们慢慢逃了,这叫养虎为患,将来反而是难了之事,不如眼前事眼前了,先去追杀。喝完酒就去干这个事,晚上战绩又很丰盛。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一、全能将才李圣人(9)
但是讲了李续宾这么多好话,也有人说他的坏话。曾国藩创立湘军,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湘军的将领之间,湘军的各个部队之间,一定不要像绿营那样,败不相救,胜则攘功。同样在战场,我们是友军,我看见你被打败了,我不去救你;同样是一支部队里面的将领,如果打了胜仗,就都去争那个功劳。这种风气,曾国藩不希望湘军里面出现。当然这只是他不希望,湘军里面还是出现过这种习气,很不幸的呢,就是连李续宾身上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同样有一个湘乡人叫蒋益澧,是湘军名将,罗泽南的学生。有一回在鲁家港,湖北的一个地方,抵抗石达开的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就在罗泽南面前争论过一回,关于具体怎么作战,李续宾就直接说,“芗泉汝何从”,芗泉你到底怎么办?芗泉是蒋益澧的字,意思就说待会作战,你听老罗的还是听我的。因为李续宾和罗泽南,在战略上总是有分歧。蒋益澧也很生气,你这逼着我,不让我下台,反问他一句,“迪庵你意如何?”迪庵是李续宾的号。就这么一闹,没有结果,不欢而散。接下来作战,蒋益澧被围得很急,就派人找李续宾,说你赶紧派一些人来支援一下。李续宾说我这里很忙,没办法,你告诉蒋将军,要走要守随便他,我没有空来救他。蒋益澧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怒。因为他们以前湘乡的军队,大家一块出来的时候,看到对方有难还是都会去救援。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肯定第一时间会去救的。蒋益澧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怒,什么叫想守想走随便我,我走了那还得了,那不就颜面扫地?登上营中的瞭望塔,把一支大鼓弄上去,登上去之后让人把梯子撤了,说我今天就在这上面擂鼓为大家助威,抵得住就抵住,抵不住你们想跑你们就跑,反正我就在这上面。这样一下就激励了他的士兵,蒋益澧这一仗就撑下来。但是你不管他撑没撑下来,李续宾在友军危难的时候,自己又可以去救他的情况下,不施以援手,应该是要受到谴责的。
只是,这个故事是王闿运《湘军志》里面讲的,而王闿运呢,从他的著作里面看,似乎对李续宾、李续宜这两兄弟都没有一个好的评价。李续宾战功赫赫,但是,你去统计《湘军志》里面讲到李续宾的地方,会发现讲他胜利的时候,花的笔墨用的字数远远少于讲李续宾的负面故事,像这个败不相救,像他将来的三河之役被杀。至于对李续宜,那就几乎全是讽刺批评的话,几乎没有好话,甚至说李续宜根本就不会打仗,在安庆之战,整天是看到太平军在哪他就躲,太平军在东他就往西躲,太平军在南他就往北躲,太平军在长江北岸,他就躲到长江南岸,就把他说成这么一个人。那么为什么王闿运的《湘军志》对李家兄弟有这么一个微词呢?据有人传述,王闿运当年游湖北的时候,各个营都去拜访主帅,曾、胡这种营肯定也要去拜访,都向他送礼,都有馈遗,也就是说都送一笔钱给他。唯独去李续宾营,别说送钱,李续宾连见都不愿意见他。所以呢,他可能受了这么一个闭门羹啊,对李续宾印象不好,因此,公报私仇,在个人的著述里面就用了春秋笔法泄私愤。当然,这是双方都有话说的一个题,具体真相如何也不好讲,只是,李续宾的战绩不需要靠《湘军志》这部书才能流传下来,他的治军有方,他的战功烜赫,在当时曾、胡、左这些人的书信里面都有,书信比奏稿都要真实。在其他一些人的书信里面,也能见着李续宾的功劳。这些材料将来就汇成了李续宾的传记、年谱,我们可以通过这一些,发现李续宾作为一名名将的不同于他人的地方。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是,李续宾平生最大的功劳——攻克九江。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1)
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就占领了九江以及湖口。九江与湖口的地理位置,就是天生一对,互为犄角。九江在长江南岸,然后在九江的东边是鄱阳湖,湖口就在鄱阳湖的东岸。这两个城市,你攻湖口,九江可以渡湖去救;你攻九江,九江可以从它的小东门出来,一出来就是鄱阳湖,可以从湖口获得救济。九江的守将是太平天国前期的名将林启容,他觉得单有一个湖口作为九江的保障还不够,于是他派兵渡过长江,在长江北岸小池口、梅家洲,又分别设下重兵,特别是小池口还建了一座城。所谓城呢,其实就是一个大型工事。在九江、湖口有15000人,在小池口有5000人,然后在这个九江、湖口之间,又派5000人守住一些关键的要道。就为了九江一座城市,太平军就派了25000人的精锐部队。然后在具体的工事方面,九江的西边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流,林启容就沿着这条河修建高墙,伴着这条河挖壕沟,挡住从西边来的敌人。九江南面是一个很大的湖,湖中间有一个坝,太平军就绕着湖边,设立了很多的防御工事,上面都列了炮。这就是九江的防守,很坚固的防守。
从咸丰三年到咸丰七年,林启容顶住了几次清军以及湘军的攻击,特别是湘军的塔齐布攻九江不克,病死在城下。罗泽南在九江城下也攻过一阵,攻不下,然后再到湖北去,最后战死在湖北。可以说,九江在这个时候对湘军来说,简直就是眼中刺,不仅仅是战略上的意义,对于很多湘军将士来说,他已经有了情感上的刺激。但是九江城能够坚守四年之久——因为就光从地理上来说,它有点像一座孤城。我们知道湖南是被控制得比较好的,湘军以及清政府控制湖南,还比较安定。在那个时候,江西虽说太平军总是去游击作战,但是他的政府军队,他的一些力量还是能保持住。而九江呢,就在江西境内,然后湖南从这边越过省境,到江西去九江也不是太远。而如果从湖北那边,从长江的水道过去就更近了,那么它有点像一座孤城的意思。——但是就这么一座城市,连续攻打了四年,丝毫不动。那么就要分析:林启容为什么守城守得这么好?
我想就不应该仅仅从双方的攻城守城的技术层面,单纯军事方面来讲。整个中国历史上,特别是从战国一直到清代,攻城守城技巧方面有很大的发展,但是本质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就是从兵法上或者从具体的战略上,攻与守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什么地方可以守?什么样的城市应该去攻?守应该注意哪些?攻又需要掌握哪些?这些原则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变动过,主要的问题,跟当时的中国并没有引进那种威力非常大的枪炮以及其他机械有关。我们就具体讲一讲,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攻城与守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攻城的要诀。第一,什么样的城你才应该去攻打它?这个判断的原则,曾国藩曾经有很精辟的评论。他说我们现在面对的叛乱者,分两种,一种游走飚掠,就是居无定所,抢了就跑,打了就跑,神出鬼没,他说这个叫流贼、流寇。他说的是捻军,就是没有具体的固定的根据地或者大本营,作战是流动作战,然后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你说捻军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要在哪个地方建立根据地,或者说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行军,没有。他就有个大致的范围,这个范围就是华北、华中。平原比较适合骑马,适合快速移动,就是有这么一些地形的地区就是他们活动的范围,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范围,跨越几个省。曾国藩说这叫“流贼”,对于“流贼”,我们不要主动去攻击他。当然这个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见识,对于清代很多人来说,他们都吸收了明代军队去跟李自成他们作战的一些教训。因为李自成在明末清初的时候,那么一支农民起义军,战法确实也有一点让人琢磨不定。但是明军当时就没有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贸然去追击。快速行军、流动作战,对于一支起义军来说,和对于一支官军来说,双方的成本、双方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农民起义军可能觉得,这个途中很刺激很好玩,官军反而有时觉得很累,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到头,所以双方的士气会产生很大的变化。然后在补给上面,起义军到哪,他的粮食、财产可以抢到,这叫“因粮于敌”,或者他也会得到人民的支持,民众的支持。但是官军呢,主要是靠官饷,靠行政划拨,那么接济的时间是不是能够及时,数量够不够,有的时候行军太急速的话,跟不跟得上,也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明军呢,几乎就是被李自成,以及其他的一些起义军给拖垮的。当初爱新觉罗家族能够进入中原,他们当时的首领,包括他们后人去总结这段历史,都喜欢讲,这个明啊,不是被我们清国灭掉的,它是“亡于流寇”,是被李自成他们给整垮的。正是因为有这个教训,在清代跟军事有关的一些人员,他们对“流寇”,对于这种以飚掠为主的叛乱,都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这就是曾国藩总结的,我们面临的敌人,第一种是这种,那么对这种敌人“贼流,我不能与之俱流”,也就是说我不能去追击他,甚至都不需要去主动攻击他。我只要不断缩小他的活动范围,例如你现在主力渡过了黄河,到了北边,那好,我赶紧在黄河边上,沿着黄河岸建立高墙,这边是大型部队,任何人都不能通过黄河。也就是我现在让你的活动范围,限于黄河以北,很多时候就会往山东去,你往山东去,我就慢慢地将你往那个半岛上赶,然后每赶一步我也不去攻击你,就不断地缩小我的包围圈,把防线布好。因为捻军并不能就地生产,而是以抢劫为生。那么你抢来抢去,东西少了,难民跑得差不多了,你的生存就出问题,这个时候你就会主动突围,你会来求战,那主动性就掌握在我手里,这个时候我才好去一举击溃呀,或者怎么样。因为以前官军求捻军,我们来打一仗,你最好别跑了,捻军不听他的,就是到处跑。现在曾国藩的计划,对付捻军这种敌人,先不要求着他去作战,只是让他跑的路越跑越窄,让他觉得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呢?让他走到那条路上,最终他会主动跳出来跟我作战,因为清军并不怕跟他们作战。这是一种,对于这种军队,你就没必要去攻城,没必要去求战,你只是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把你的防御一步一步做好。你表面上根本没有跟他作战,但是他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就在那慢慢地“枯死”。这是围棋上一个术语,就是说你的势力范围在很大、很强的情况下,人家来一些那种兵力到处游荡,你都不用理他,你走别的地方,在别的地方行棋,他就自然慢慢死掉。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2)
第二种呢,就是太平天国这样的。他有国号,有国都,有独立的制度,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有自己的行政体系、军事系统。那么对于这一种,曾国藩认为你一定要攻城,当然最后的目标,就是要打下他的“伪都”。在你能够接近他的国都之前,就有一些关键的城池,你就需要去克复,九江、安庆、苏州,类似这样的城市,你一定要把这些城市打下来,你是不能绕过这些城市去直接打南京的。因为这些城与城之间互相有联络,每一座城市,它可以向周围辐射它的力量。同时,这种城市有一种互相进退的作用。譬如太平军有了九江,那么他可以自由深入湘军或者清军的腹地,往西可以攻击湖南,往南可以扫荡江西,渡江则对于湖北来说是一支奇兵。反之,湘军拿下了九江,那么至少在长江南岸,湘军要往东前进,这是一个很好的保障,没有后顾之忧;退一步说,你有九江在手,就是不思进取,仅仅防止太平军从浙江、江苏那一带过来,对江西和湖南进行侵犯,都是一个很有力的防护武器。所以曾国藩认为,对于太平天国这种“建号之贼”、“窃号之贼”,你一定要去攻城,一定要拿下他们掌握的城池,主动去跟他们作战,步步紧逼,针锋相对,最好是每一步都能掌握先机。那么有这个原则,所以九江要攻。
李续宾搞定了武昌,接下来他就去攻打九江,这是必然的事情。这在整个湘军看来,也是必然的事情。在整个清政府看来,也是下一步一定要做的事情。林启容呢也知道这一点,双方都知道我们要在这个城池上决一死战。但是在攻城的具体方面,还有第二条原则,就是能攻甚至就算能攻下来,但是你能不能守,就是说你攻下来这座城池之后,能不能守得住下次对方的反攻。当然九江攻下来之后是守住了,攻下九江之后,李续宾渡江,一月之内,连克太湖、潜山、舒城、桐城四座城市。可是没多久,这四座城市又被太平军夺走了。这就是说做了无用功,而且你在攻城的时候还死了不少人,死了不少精锐,而太平军夺回去的时候,他是趁势为之,反而不太费力。也就是说这一得一失之间你亏大了,主要的问题是攻下了之后你没办法守。这个问题稍后再谈,至少太平军夺下了九江,有林启容这样的人在那守着,还守得挺好。那么他守得这么好,你去攻他,围城攻城,你就得注意你的方法要正确,一座城池围着它挖一道长壕、深壕,然后布下几万军队,这叫围城。可是这样的围城,如果仅仅是就这么一时一地看来,那是城里人危险呢,还是围住他们的人危险呢?林启容早就知道,他这座城市总有被围的一天,他的守兵有那么多,他积蓄的物资也很丰富,同时派重兵分驻两处,一个是在对岸的小池口,一个是连着鄱阳湖的梅家洲。城里面守城的士兵只有15000人,但是外围保证它的接济线的有一万来人,所以从长江、鄱阳湖,他获得的接济也能够源源不断,所以他能够守四年。他也希望守更长的时间。第二个呢,太平军掌握了安庆。太平军就算从南京直接发兵过来,甚至从浙江等地发兵过来支援九江,当时的清军也挡不住。我们前面介绍了湘军夺回武昌,古隆贤、石达开转战数百里甚至千里,过来支援武昌。若不是李续宾等人当时的作战能够成功,不一定能挡住太平军的援军。那么对于太平军来说,支援九江,比支援武昌更容易,更近。你几万人孤零零围着这么一座城,这城里面的人呢,有吃有喝还有武器,又有那么高的城墙,接济源源不断。你围城的一方还时刻得担心,他的朋友从后面来攻击你,所以说这个危险的人呢,不是被围的人,而是这围城的人。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3)
那么怎么去突破这个困境呢?就得有一个“势围”和“力围”的区别。你首先要做到势围,势围要成功。什么叫势围呢?第一你自己的力量要强大到一定程度,你的人力要够,围城毕竟也是需要那么多人去看住防地、分工合作,需要一支很大的军队,这是肯定的。第二呢,你的补给应该很充分,然后随着情况的变化,你需要有一些后续力量随时待命。再者,你要控制敌方对这座城池的援助。控制敌方的援助有这么些办法,第一你直接在前来援助这座城市的战略要道上布下重兵,让人家不能接近,当然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办法。因为一个城,视为地图上一个点的话,人家可以从各个方向过来救援。你如果在那么些关键的道上,都布有重兵、精兵的话,那你攻城的军队肯定又不够了。因为不管是太平军还是湘军,没有哪方拥有这样的人员储备,所以这个方法呢,其实是不行的。那么你怎么控制呢?不控制的话你就不能围城,这个办法其实古人已经教给我们了,叫围魏救赵。我在别的地方对你施加压力,譬如我在安庆对你施加压力,譬如我在南京,当时清军还围着南京,我在南京给你施加压力,对于在江苏、浙江、江西活动的部队,也施加很大的压力,并且长时间地保持这种压力,那么你自顾不暇,就不可能来援助九江。
围城的工作,大的方面就是那么几项。首先要断绝这个城市和外界的联系,挖一道又长又深又宽的壕沟,这是很有必要的。有这个壕沟的话,对方出城不管是逃跑还是发动攻击,都要越过那个障碍,就很麻烦。那个时候呢,你在营盘内,壕沟一般会在自己的枪炮射程以内,他要越过壕沟的时候,等于就是提供了人肉枪靶。所以一般来讲,这样的壕沟一挖成,那座城市单纯由内往外冲,是很难冲出来的,除非有外援来夹击围城的军队,否则的话呢,有这样的壕沟,有人看着,基本上可以确信已经围住了这座城市。当然在挖壕的过程中,城里面的士兵会来骚扰你,会来挑战,那么这个时候呢,你需要压制他,当然这个是应该能够做到的。因为毕竟是你来攻人家的城,如果在近战这种战役上你都打不过人家,你就没有资格攻城了。你连一条壕沟都建不好,你怎么攻城?当然挖好壕沟,你还不能主动攻下城,只能困住他,接下来要干的是要准备枪炮。在这个时候,还不像后来的淮军攻苏州,包括曾国荃将来攻南京。这个时候(1858),炮还不是那么好,进口的大炮很少,所以光靠炮轰,很难对九江这样的城墙,以及防御工事,造成什么很大的破坏。所以呢,主要攻城的方法还是得用老一套的东西,叫地道。地道在整个太平天国战争时期,叫做首尾呼应。太平军在广西起义,然后就北上经过湖南,他们的地道兵,主要来自于湖南郴州的矿工,这些矿工跟着他们在长沙,用地道攻击过,但是没有成功。用地道攻击武昌成功了,攻击江西,攻击安庆,最终攻击南京,都成功了。所以说一开始地道战攻城,就是太平军的法宝。但是结局呢,湘军攻下南京用的也是地道战。而据说湘军攻城的那个地道的工程人员,也是湖南的矿工。所以说地道战在太平天国时期,是有始有终,双方使用的专业人才也差不多。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4)
但是挖地道也不一定保证就能成功,因为有防地道的方法,最简单的就是听,这个在《墨子》里面就讲过,传统中国大家也一直用这种方式来防备地道。沿着城墙根,每隔一定距离就挖一个大坑,一般会选用一个瞎子,因为他的听觉好,坐在里面。但其实呢,一般常用的做法是用一组士兵轮流蹲守、蹲坑,来听挖地道的声音。如果感觉到了,大概确认从哪个方向挖过来,那么城里面的人,也会从城里面挖一条地道出去,通过判断,一直挖到那个地道上面。两个地道就通了,通了之后,要不就往里边灌水,淹死敌军的工程兵,要不就熏毒烟,毒死敌军,要不就直接肉搏,因为敌军挖地道的一般还是工程兵,战斗能力不是那么强。这就是地道攻城与防守,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可以攻,他也有办法防,如果只有攻没办法防,或者怎么样攻都能防住,那就不叫战争了。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要扫清城墙外的敌垒。像刚才我们介绍的太平军,在西边沿河挖的壕,竖的墙,做的炮台,在南边绕湖设立的战垒和炮台,这些一定都得先肃清。先要把这些营垒夺下来,才能开始攻城。然后呢,枪炮、弹药的储备和后续,你都得准备好。只有在势围布局成功之后,才可以开始力围。如果把这些城墙外的敌垒都扫清了,地道也能够不断地在那挖了,然后准备一些炮,严格控制敌军往城外逃窜。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了,围兵士气,通过在城下这么一月两月的时间,也不断地郁积,慢慢地调整到一个很好状态,憋不住了就想去攻城,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攻城了。遗憾的是,攻城确实比较吸引人,但是一旦发动攻城,如果有前面这么多的准备工作,都做得比较好的话,那么几乎就是攻无不克。从这个意义上,攻城一旦开始了,其实也就是大戏已经落幕。这就像做生意签合同,最后有个签约仪式,有个酒会,表面上酒会食品最丰富,节目最精彩,大家心情都很高兴很愉快,但是其实最精彩的绝对是在以前,大家磋商这个合同,争夺一些权益,在那些时候才是最精彩的,签合同这个仪式只不过是一个必须履行的手续。攻城其实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前面说的那些条件,攻城是不会成功的,即算成功,也是佹得佹失,翻云覆雨。你根本不知道你得到的是什么,而你又将失去什么。那种莽夫,低水准的将领,就会去瞎攻一座城市。所以我们仔细计算一下,从开始谋划攻这座城起,李续宾攻打九江就用了一年多时间,将来曾国荃攻安庆也是一年多时间。而每攻一座这样的城市,不仅仅是在城下,围着这座城的那位将军,在操心费力,在湖北的胡林翼,在湖南的左宗棠,这会在老家的曾国藩,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关心这个事情,并为这个事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兵出兵,当然包括江西本地的巡抚,包括一些其他的清军,也会为这个攻城做出他的贡献。所以说在这样的比较完备的筹划下,比较周密的筹划下,有一个很好的执行者,有李续宾这样的人的情况下,像九江这样的城市,只要发动,只要他下令开始攻城,拿下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是我们要关注的一定是,他前面做的这些准备工作。
当然湘军完成势围,不仅仅是湘军做了很多工作,跟太平天国在这段时期发生内乱,发生“王杀王”的惨剧,也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太平天国的朝廷乱了之后,就没有充分地利用安庆、九江这两座前敌城市的优势,没有使劲发挥他的效力,在北岸没有进一步向湖北进军,在南岸没有向湖南、江西去更进一步地进军。湘军抓住了这么一个很好的机会。同时,这一次来攻九江的是李续宾,前面两位塔齐布、罗泽南,跟李续宾比较起来,塔齐布逊其智,就是塔齐布智谋、思虑不及李续宾,罗泽南逊其勇,罗泽南在激励士气、具体的战斗方面不及李续宾。李续宾在智勇方面,都比两位前辈更胜一筹。所以他来攻九江,取得成功,在人事上是有他的道理。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5)
那么具体的操作步骤,要从咸丰七年(1857)八月开始。我们前面讲了,攻九江不仅仅是攻九江这个城,九江在长江对岸和东边的鄱阳湖边上,有两个牵制力量,一个小池口一个湖口,不先打掉小池口和湖口,就没办法围。那么七年八月,李续宾先进攻小池口。当然在开始进攻的时候,已经打退过很多次来自江苏、浙江的援兵。因为林启容知道李续宾攻下武昌后,湘军下一步就是来对付自己了,所以,他立即就向南京呼救。可是援兵的效果都不怎么样,都被击退。所以李续宾攻击小池口的时候,可以专心致志,不用太担心这个时候会有别的人出来搅局。八月六日,李续宾建在小池口边上的攻击工事完工。一个什么工事呢?因为小池口是太平军自己建的一座城,主要以木石结构为主,它就比不上那种完全用石头、巨石做的城墙。李续宾就在小池口城边上,垒起一座高台,几乎跟小池口城是一样高,上面列了十九门大炮,连续轰击八天,打得里面天昏地暗,什么东西都打坏了。这样的火力压制下,小池口城里面的人或死或伤,然后粮食啊火药啊,包括做饭的炊具啊,都被轰得七零八落,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几乎都被炸得一干二净,最终小池口就这样被攻下来。
攻完小池口,立即要攻湖口,攻湖口就没这么容易。湖口是一座城市,而且可以通水路。我们前面介绍过了,咸丰四年(1854)年底,湘军的水师被太平军打成两截,一截内湖一截外江,湖口就在这个最关键的位置上。它控制着长江与鄱阳湖接口的地方,所以你攻击湖口,一味地猛攻是拿不下的。湖口也像前面介绍过的田家镇半壁山一样,也有横江铁索、铁锚,船很难到达城墙下面。一到下面,城上就会向下扔火筒,用炮轰。那么李续宾不能直接去攻击湖口,他只能偷偷做准备,要有些智谋。湖口边上有一座山,叫石钟山。石钟山对于湖口来说,有居高临下之势。先呢,李续宾就埋下伏兵突击石钟山。因为石钟山也有太平军驻守,是战略要地。但是李续宾的大军,就先放风出去说,下一步我要攻打宿松。从战略上来说,湖北军队打完小池口,然后再去攻占太湖、潜山,然后再东进去攻打安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而宿松就在攻打安庆的路上,也是很重要的地方。李续宾这个时候的身份,是湖北军队的统帅,全军营务要归他来管理,所以他说,我要去打宿松,而且带着一支几千人的大军渡江,故意做得很明显。但是过了江之后,就偷偷地沿江往下游走了几十里,然后在江边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从武昌过来的杨载福的水师。夜里杨载福的水师到了。然后李续宾这几千人,偷偷又渡一次江,重新回到了南岸。回到南岸之后,他在石钟山的伏兵已经就位,湖口的边上几个地方也有伏兵安排好了。但是,他提前说了,伏兵什么时候才动?一定要看到我和杨载福出现在湖口城下的水面,你们才发动进攻,否则绝不要动。这又是一个计谋。因为一旦他们能够突破水面那些铁链、铁锚的阻碍,出现在湖口城下,那么湖口的防军,立即会被他们所牵制,都会聚集在临水面的城墙那一块。这时候,你突然从其他方向,用炮、用地道,用别的方式来攻打湖口,敌军就会乱,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怎么一下就被包围攻击成这样。对方一乱,你就可以乱中取胜。所以李续宾说,我没有出现在城下的江面,你们就不要进攻。但是怎么到达那边城墙下,也是一个难题。湘军的水师一到那,被铁链挡住,然后还有铁锚在江中,一碰到铁锚,船底就破了。而且前面的船,因为铁链或什么东西堵住了,后面的船刹不住,就都挤到一块,互相碰撞,这个形势很危急,然后太平军沿岸还有炮,城墙上也有炮。这个时候水师就有些很勇敢的士兵,跳到岸上去拉纤,拉住船,让它别再乱碰,或者避免碰到自己的船,或者避免碰到锚。这时候岸上的太平军防军,就用长矛去戳这些人。有的被戳死,有的一边躲一边拉。这个时候,太平军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水面了,预先安排好的陆军,就开始干扰湖口城外,发动攻击,清除掉一批防守士兵。也就是说,现在湘军的主要问题是在水面上,你怎么把那铁链给钳断、熔断?跟田家镇那种战法是一样的,反正死伤不少,终于突破了这个障碍,李续宾和杨载福出现在湖口城外水面。按照原计划,石钟山等地的湘军发动了总攻,炮弹从天而降,湖口的守军根本没料到,刚才还是水面,以为湘军要从水面来发动炮攻,或者总攻,把兵力和一些装备,都移到那一面,哪知道湘军真正的进攻是从陆上发动的。激战之后,湖口被拿下。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二、攻克九江(6)
现在,小池口和湖口都被拿下了。小池口拿下的意义,就是太平军从长江得到接济的通路断掉了。湖口被拿下的意义,第一,太平军从鄱阳湖得到接济的这条路断了;第二,湘军的内湖、外江水师相隔差不多有三年,终于再次聚首,重新合二为一。
湖口是咸丰七年(1857)九月打下的,打下之后就像我们前面所说的,李续宾就可以围九江了。挖壕,肃清外围的营垒,布置各种各样的工事,一直到明年的二月,才正式发动对九江的进攻。到这个时候,林启容不太好过了,九江城里不太好过了,粮食、军械都比较缺。为了多维持一阵,在九江城内,林启容命令士兵和民众,在城里空闲的土地上种麦子。种了麦子呢,就用草和麦子合起来做饼,大家以这个充饥。这个消息传到城外,李续宾赞扬他,说能够守四年多,已经很难了,现在在这样的困境下,还有这一招,还能做麦饼、草麦饼,是个人才。李续宾对这个敌军将领有惺惺相惜之意,爱才,爱他能守城。所以,就射书城内,招降林启容。林启容也很有礼貌,他亲自到城头来作答,说谢谢好意,厚谊心领,但是,“自知不赦”,我知道我是免不了一死,你决定不了我的生死,我就算投降,也会被处死,因为这个罪太重,那我们还是接着往下看吧。“自知不赦”,这是清方的记载,湘军一方的记载,包括将来对安庆叶芸来、苏州李秀成,都说曾经招降;李秀成被抓后在自述里面也用过这样的词,说你们都可以投降,但是我作为主帅,投降也是死,还不如不投降,先顽抗一阵。这种说法,我觉得可能有违太平军统帅当时的本意,因为事实上,太平军里也有投降的,像韦俊,像后来的程学启,包括将来李鸿章在苏州杀降的那些,如果不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条件谈不拢的话,那些人并不一定会死。
既然不肯投降,那就只好继续攻城了。三月,李续宾也建了个很高的炮台,类似于攻击小池口一样,用大炮轰击。但是这一回轰击,不是想单靠大炮就把城墙轰塌,也轰不塌,而是用炮去做掩护,然后下面挖地道,挖地道也被破了很多次。要补充说明,这个地道战,想靠一条地道就能挖成功,是很难的。一般要连续挖,同时挖几条。这条被破了,那条还在那动工。不断地这样做,而且你得有炮声,昼夜不息,特别是工程兵在工作的时候,目的就是要干扰城内的人,让他没法通过听声音来找出地道。所以最终还是挖成了一条,填上15000斤火药。同时,先安排一些士兵在城墙附近的土坡,挖一个类似于“藏经洞”那样的小洞,先躲在里面,到时候火药爆炸的时候,就不会伤着。安排这些人干什么呢?为的是城墙一有缺口了,你就要赶紧抢攻进去,不要让敌人临时修筑工事,又把城墙口子给补起来。四月六日那天,地雷爆发,城墙塌了一百多丈,然后湘军杀入城中。得到这个消息,城中的守军,有人就杀死了林启容,估计是所谓将功赎罪,要拿来向湘军请赏。结果湘军对九江实行了屠城,杀掉17000多人,据说还“拔出”了几千良民。
湘军大规模屠城,这是第一回,用湘军自己的话讲呢,因为在这个九江城下,先后有损兵折将,两位名将,塔齐布、罗泽南,因为这个九江去世,因此从上到下都怀着强烈的愤怒、怨恨,所以才会屠城。将来的安庆也是屠城。南京倒是没有屠城这一说,因为湘军在南京下面虽然围的时间长,但是损兵折将,以及对全军士气的影响,或者打击,没有像九江和安庆这样大。围南京的时候,更像一种猫捉老鼠,有一种愉悦感。但是九江、安庆这两座城是血战得来,所以出现了屠城。屠城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不管是湘军,还是太平军,我们现在来看,都是一国之人,都是同胞。只是呢,我们稍微要介绍一下他为什么会屠城?这是恨到极点。在此之前,是悲伤到极点。因为死了那么多人,在这种情绪下,一个军队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屠城不一定是统帅下令。因为湘军也像传统中国的军队一样,有一条可以说是不成文法,就是军队克城之后,三日内“不受军令”,就是士兵要干什么都可以,那三天之内,是不受军令约束的,什么抢钱、强奸、杀人、放火,都可以做。这些事情在平时是违反军令的,几乎都是死罪。但是这三天可以,三天一过,再有这种行为,那就是军法处置。所以像屠城这种,有的时候不需要统帅下令,也可以变成一种自发的集体屠戮的行为,战争就是这样可悲。
攻下九江,李续宾凯旋武昌,受到非常热烈的、隆重的欢迎。这个时候,他自己也被加了巡抚衔,总督官文和巡抚胡林翼两人一块郊迎,守在城外迎接他进城。进了城之后,胡林翼把自己的官署让出来,让李续宾就住在那,作为下榻的地方。同时北京皇帝那边,给他赐了一个黄马褂。他以前在军中穿着跟士兵差不多,但是这黄马褂一下来,你得穿着一下,表示尊敬,表示谢意,表示一种荣耀。你就不能穿在以前的那种粗布衣衫上面,得加在正式的官袍上。当然这种事情,胡林翼会帮他做了。胡林翼就赶紧叫人到市面上去给他买袍料做一袭蓝袍。所谓蓝袍,就是清代的官服,袍子是一样的,但不同的官位,配不同图案的补子。穿上官服,把帽子戴上,朝珠挂上,这就是一套官员的服装。袍子是胡林翼送的,补子是朝廷给,帽子呢,也是胡林翼给准备的。但是李续宾身材太高大,袍料不够,最后用了相当于两个人的袍料,才合成一件官服。因为他个头大,北京赐的黄马褂,穿在身上呢,也小了——他当时很高兴,就在军中穿起了,接受将士的祝贺——看着很滑稽,不是很严肃。底下的一个副官就建议,是不是把它改大一点?李续宾说,你这荒唐,这东西也能自己做吗?这东西是不能自己做,都是由北京内务府宫中织造。但是呢,他也没有再穿过了,赶紧收起来,因为确实太难看了。这是一个小插曲。黄马褂很小很轻,但是穿在身上之后,李续宾就会感受到很大的压力。当然,这个压力,不是仅仅来自于人际关系,或者一些别的什么压力。用今天的话讲,叫做一种过度的责任感,超乎作为一个军事指挥人员的责任感。这话怎么讲呢?我们来介绍一下他后来的进止,就知道了。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1)
打下了九江,顺理成章,李续宾就应该去打安庆。一个在南岸,一个在北岸。如果南岸的拔掉了,再把北岸的拔掉,整个长江就通了,然后两岸进兵也没有障碍了。李续宾就是这样想的,稍事休息,全军休整一个多月之后,就准备向安庆进军。他这个计划也得到了各方的认同,这个各方主要指湖北胡林翼的认同,曾国藩也认同,左宗棠也认同,包括北京在这会刚上奏折的时候也表示欣慰。可是局势变了,浙江、皖北突然都发生了事情。浙江的清军溃退,皖北庐州又失守,这是安徽省会第二次失守。安徽的省会原来在安庆,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又定庐州为省会,现在庐州又失守了,庐州就是今天的合肥。那庐州失守了,李续宾本来要进军安庆,北京就下了一道命令说,你改道,你别去打安庆,赶紧去救庐州,因为庐州是省会,现在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北京政府认为庐州是战略要地,可以防止太平军“北窜”,就是防止他们北上。当时清朝政府军的精锐重兵,其实都以防北为主,僧格林沁、胜保这两个都是钦差大臣,他们就防任何军队往北。另外具体到安徽、河南这一带,特别皖北这一带,翁同书、袁甲三也是手握重兵,一个目的,重北轻南,总害怕太平军来攻战北京,打到清朝的首都,他们害怕这个。南方呢,毕竟隔得远一点,而且对于旗兵来说,他也不习惯在南方作战。在这个背景下,皇帝就下旨给李续宾,你不要往东边走,你赶紧北上去救庐州,那这一下李续宾就碰到麻烦了。如果说就事论事的话,他就应该抗旨。其实不是叫抗旨,而是说在这种军事调度方面,你有好的理由,你是可以跟皇帝商量,乃至讨价还价的。因为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导人,都知道军事是不能“遥制”的。隔那么远,特别在古代通讯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具体到一座城市,一场战役,没有哪个皇帝会遥控,你得这么打,你得从这从那,一般不会这样讲。讨论的都是一种战略,或者是一种比较,譬如说你现在去打安庆更着急,还是先援庐州更着急,你去打安庆,你的准备如何?这种准备的情况下,能不能去援助庐州?双方可以就这些问题讨论。
那么我们看李续宾现在的情况,第一,他初期向安庆进军,只是要扫清到达安庆的道路,那么一路上,也就是太湖、潜山、宿松,将来到那附近青草塥之内,这么一些不算很大的城市,先把这些地方扫清,所以他带的人不是很多,只有8000人。而且他这边打的都是小城,你要是往庐州去,第一,路远,500多里。他从这边往太湖、潜山,每次进军都是几十里,最多100里。他可以慢慢打过去,打下一座城,湖北那边就会派人来接防,步步为营,这样就很稳当。但是往庐州过去,你这么一支8000人的军队,就是深入敌后。因为那全是太平军的势力范围,特别是你到庐州之前,有桐城、舒城,现在都在太平军手里。你先得攻克两座城市,然后才能到达庐州城下。庐州城下,还有一个三河,太平军重兵防卫。这就是说,除了人少之外,还有“道远中阻”这两个问题。再一个问题,你这样去叫做顾前不顾后。你不断地往前,打下的每一座城市,你需要抽掉人员去防守。你抽掉得太多,继续前进、战斗的人就少,你抽掉的人太少,这座城市又容易被太平军重新拿过去,这是一个矛盾。一般来讲不会放太多,那不放太多,你的后路就很危险。前面等待你的是一座坚城,还有源源不断的敌方的援兵。你每靠近坚城一步,你的后路、退路就要少一步,所有的援军,如果要调的话都得从湖北调过来,所以后路很危险。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隐患,就是正在这个时候,胡林翼的母亲死了,那么胡林翼就得回老家益阳去守制,他的巡抚就要出缺,那么他回去之后,谁来湖北主持事务,谁来保障李续宾这支远征军的后勤,谁来调度援军,谁来根据战场上的具体情况临机应变,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胡林翼走了之后,湖北的指挥官自然就是官文了,官文这个人,他作为后勤部长,作为调度中心主任,是很不称职的。前面我不是说过抗旨吗,就是说李续宾不要管皇帝怎么讲,北京怎么讲,乃至皖北的那几个钦差大臣怎么讲,我还是照样去打我的安庆。皖北失守,你们那还有别的重兵,可以去收复庐州嘛,你不需要湘军派一支人马过去。全国划分为几个战区的话,那么湘军所在长江沿岸的战区,是往东走的。驻扎在华北平原上、山东地区的那些军队,是防止太平军往北上的。其他江苏、浙江,包括福建、广东那些军队,你要防止太平军崩溃之后四处逃散。其实这么几个战区的任务,就应当是这样的,湘军去皖北那边作战,并不合适。曾国藩有一个很深的体会,他在写给李续宾的信中还特别叮嘱,他说桐城附近有一座大山,我往年经过这里,山以北一看就是这种北方的景色,山以南呢,还是江南的风光;这个地方,士兵去了之后,一定要小心,有可能不服水土。他的意思就是,南北界线大致就在这一块,南方军队去北方作战,确实有问题。第一,肯定就是水土、饮食、气候,这不适应。特别是对于湘军这种农家出身的士兵。第二呢,北方是骑战,以骑战为多,南方更多是步兵,以及配合水师。就这两个理由,李续宾完全可以拒绝去救庐州。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2)
官文最开始跟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也赞同你,你照计划去安庆,放心去,胡林翼不在,我还是会照样支持你;皇帝要是怪下来,“有过文自当之”,有什么问题我来给你担着。可就在这话说完没多久,负责皖北军务的胜保就上奏折告了李续宾一状,说他“赴援迟缓”,就说他有意拖延,圣旨派他去援庐州,他迟迟不动身。这个呢,就需要辩争。官文是湖广总督,也是钦差大臣,也负责军务,李续宾是湖北的军队统帅,归官文管,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现在安徽战区的人,责备你手下的统帅,你就应该站出来为之辩护,而且理由很充分,就像前面说到的那么多困难,你一一列出来。但是呢,官文害怕胜保,他不敢去辩论。作为皇帝,有时候可能就会要求胜保,人家说他不赴援有他的原因,你胜保如果还有别的情况、情报,或者什么别的材料,你也可以拿上来。皇帝或者军机大臣,也就是看你们这奏折互相说的道理,谁的道理更好,谁的证据更有利,一般就做一个判断,下达这么一个裁决。如果说这一方提出来一个东西,你那个省没有回应,那么北京就会默认,提出问题的人他讲的道理,以及建议的措施是对的;然后就会直接把意见提炼一下,形成一道圣旨,来催促你那个不回应的省份的长官。李续宾这回就碰到官文这样的人,官文不敢回应胜保,那么接下来催促李续宾赴援庐州的圣旨,据说当时连着就来了十道,催得非常急。
在这里要插叙一下,为什么官文那么怕胜保?胜保这个人,不只官文怕,整个湘军集团在那时候都有点害怕他,觉得这个人没办法跟他好好说话。胜保是满洲人,也是文职出身,他是举人,在做京官的时候,也曾经像曾国藩一样上过一道奏折,非常严厉地批评清文宗。但是他那个批评呢,文章的功力不如曾国藩,太直白了一点,有点像指着鼻子骂,因为措辞不雅,叫做“乖谬”,受到了降职的处分。后来太平军、捻军这事情一起,他就从一个在京的文官,不断地升迁,最后成了掌握一支大军的钦差大臣。根据胡林翼、曾国藩对他的评价,说他的战绩,乏善可陈。他在安徽的军队虽然多,但是他之所以能够立足那么久,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跟安徽一个非常著名、势力非常大的灰色人物苗沛霖拉近了关系。苗沛霖是团练出身,但是他一会是土匪,一会是捻军,一会又跟太平军有往来,一会他又接受招安,反复无常。当时整个皖北地区,被苗沛霖搅得是乱七八糟。甚至可以这样说,清方的官员,谁能够拉拢到苗沛霖,谁的军队就能够在那个地方待下去。因为苗沛霖不仅仅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土匪,他控制了很多山寨,很多圩堡,很多民众,向他们收税,等于说他是代行国家职能的人。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养着一支很大的军队,他跟清军会作战,跟其他甚至太平军之类的,也会去作战。这有一点“国中国”的意思,所以一般的招降,官位太低的招降,苗沛霖根本看不起。当时胜保是钦差大臣,他的官衔是侍郎,副部级。他招降苗沛霖,苗沛霖表面上同意,但是既不穿官袍,也不戴官帽,回信给胜保,还只是称他“克斋先生”——克斋是胜保的字——就是表示平等论交,我们还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所以这个所谓招降不招降,实际上也就是说说。也就因为这一点,胡林翼说,胜保不是去“降贼”,他是“为贼所降”,他不是去招降别人,他是向别人投降。果然,最后胜保的下场,就是因为苗沛霖最后又反了,胜保因此被慈禧下令处死,叫做养虎为患。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3)
胜保为什么让湘军集团的人都觉得头疼呢?这个人年纪很轻就是钦差,他根本瞧不起什么团练,什么湘军。不要说湘军,他连官文都瞧不起。湖北军里有一位大将叫多隆阿,胜保要调多隆阿去北京,按照正常的程序,应该写一个文件给官文,说我这边需要多隆阿这样的军队,这边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帮忙。然后呢,最好还有一个奏折,“奏调”。胜保不是这样,他直接用令箭调多隆阿。他的意思是,我是钦差大臣啊,我代表的是皇帝,在我这个军事管辖范围之内,我的战区之内,我要调谁来作战,谁就应该来。他就用令箭调多隆阿,在后来,他也调过别的人,要调鲍超,要调李续宜。湘军的人一听说要调到他那儿去,从将领到士兵,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曾国藩他们也不可能让去。曾国藩自己也说过,我绝不会让鲍超去接受胜保的“摧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的这支部队北上的。胜保瞧不起在南方作战的这些军队,以及他们的领导人。官文就是这么的害怕他,所以胜保一说,李续宾你得赶紧去救庐州,官文就不敢跟他争。本来官文说,就连皇帝怪罪,我都要跟他争一争。可是胜保来这么一个奏折,他就不敢争。我们可以想象,要是胡林翼在这,可能就不会这样。
七月十四日,李续宾发兵往安庆,也差不多就在同时,庐州失陷。于是八月四日,李续宾接到圣旨,让他改道去援助庐州。李续宾就回奏说,我正好开到太湖城下,太湖是一座小城,先把太湖攻克了,再按届时具体情况如何,再定进止。哪知道这个奏折一上去又惹了事,接着连续下来十道圣旨,都催他克复太湖之后,就要立即往庐州。这下就没有办法了。太湖和潜山两座城离得很近,又都不是很坚固的城市,李续宾倒也没花很大的力气,就把这两座城先攻下来了。攻下来之后,圣旨催他赴援,官文又不能给他撑腰,那么他就只能去庐州。当然在这个时候,他不是单独的一支军队,还有多隆阿的军队在协助他,但多隆阿就不愿意去庐州,在接下来的行军中,多隆阿就中途与他分兵,直接自己往安庆而去了,留下李续宾继续往庐州前进。前面讲了,胜保用令箭调多隆阿,多隆阿对胜保深恶痛绝,所以他根本不会去。李续宾何尝不能这样呢?其实也可以,但是,多隆阿有一个领导都兴阿,可以为他撑腰;李续宾现在能依靠的官文,却是靠不住的,真要官文出来说话、撑腰的时候,他就避开了。所以李续宾只能往庐州而去。
粗粗一看呢,李续宾往庐州的一路上作战还是很顺利的,32天的时间,进军四五百里,连续攻下四座城市,太湖、潜山这两座呢小一点,接下来桐城、舒城就算重镇了。说顺利,是说战果还可以,但毕竟是攻坚城,所以精锐死伤也比较惨重。攻下四座城市之后,到了舒城,舒城距离庐州120里,中间要经过三河,三河距舒城50里,太平军在这个地方布下了重兵。三河的南岸有七座营垒,北岸有两座,同时还有一个人工建造的城池,类似于小池口一样的布置,也就是九垒一城。先得攻下这些工事,然后才能往庐州进军。前面介绍了,李续宾只有8000人,每攻下一座城市,总得派一些人驻防那个城市。一个是做军事上的准备,另外你要安民。那么太湖、潜山驻的人可以少一点,但桐城是一座大城,而且对于后来往庐州进军,它可以作为整个军队的临时大本营。所以在桐城,李续宾留下了3000人,让赵克彰率领。8000人的军队,一下分去3000人,剩下5000人。而前面是坚固的城池,还有源源不断赶来的太平军,这5000人肯定是不够的。李续宾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给官文写信,让他将在湖北的萧庆衍一军速速派来。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赵克彰是他的一个很得力的副手,让他带3000人驻扎桐城,还有一个得力的助手叫李续焘,李续焘的部队也有两三千人,让他跟着自己到三河,然后萧庆衍从湖北赶到桐城接防,赵克彰率领那3000人到前线;在经过一段攻战之后,李续焘再带着一些伤兵回桐城,然后萧庆衍将自己从湖北带来的,已经在桐城休息了一阵之后的军队,再带到前线来,又可以换下赵克彰,就可以轮流换。那这样的话,士兵得到了休息,又不断地有生力军可以补充,同时他总是保持有3000多人的一支军队在自己的后方,战事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调出来,这就是李续宾的计划。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4)
这个计划呢,是环环相扣,但是这轮换的三个人赵、李、萧,得都出现在桐城,出现在战地,才有可能实现。他给官文写信,请他速派萧庆衍军过来。官文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拿到这封信,说李九这不是开玩笑吗?——李续宾字如九,当时官文也好,还有其他的很多士兵,都误会了,以为九是代表他在家中的排行。所以官文就称他为李九,平时见面就称九兄啊之类,士兵就称他九大人,这是一个误会。——他这么一路上,一个月的时间,就攻下四座城,所向无敌,还缺我湖北这点军队啊。当然他有个小算盘,他认为李续宾去了之后,湖北显得不那么安全,万一太平军来攻击湖北怎么办?他觉得身边留一些军队比较好,所以就没有派萧庆衍过去。那这样一来,李续宾原来计划的轮换制就实现不了,他就只能留3000人在桐城,自己带5000人去三河,这就等于是主动犯了兵家大忌。我们读咸丰期间,特别是咸丰六年七年开始,曾国藩、胡林翼他们的奏稿,尤其是书信,信中讨论军事问题,讲得最多的就是“主客”之势。曾国藩强调,我军一定要为主,尽量不要做客。什么叫主客呢?主客是对交战双方的一种描述,譬如守城的,布防完整地守护这个城池的,这支军队就为主,前来攻城的就是客。野战的时候,两支军队先到战地的为主,后到的为客。在同一个战场扎营的,背山面水居于高处,占据有利地形,那他就是主,与他为敌的,在这个战场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扎营,他就是客。主对于客是有优势的,要不就是有地理形势上的优势,要不就有时间上的优势。譬如他先到战地,就可以好整以暇,从容应敌,先立营、先布置伏兵、先做饭,后来的仓促赶到,有的时候阵脚还未稳,就受到攻击。所以,曾、胡都强调,也告诫手下的将领,要做主不要做客。碰到一个局或者一个形势,如果你这支军队进去,肯定成为客的话,那么这个战场我先不进去,我先在别的地方做一些调整,我宁愿不进去,也不去做客,因为做客的失败几率太大了。那么我们看李续宾,他数百里驱驰往庐州,这已经就是做客了。当然太平军占领庐州也不久,布防肯定不如九江、安庆那么牢固,所以还情有可原,去冲击它一下。但是像三河,三河的地理形势,决定了李续宾一到这个地方,就只有做客的份了。三河的地理状况,首先跟它得名有关,是由两条河——界河和马槽河,汇成一条南河流入巢湖。这三条河是东西向,往北就是庐州,你要越过这条河,前面整个地区地势平坦,无险可据。我们讲立营最好是背山面水,然后还要稍微处于一个比较高的地势,为什么呢?先不说去攻击别人,至少别人来攻你就有难度。但是在三河,这个地势平坦的地方无险可据,这也是为什么太平军在河的北岸,除了营垒之外,还要建一座人工城市的原因,因为他可以居高临下,这就是有一个后天的军事上、地理上的优势。地势平坦之外,三河圩堤纵横。圩是什么东西呢?就是江淮地区地势低洼的地方,要建一些防水的堤坝。它那个地平面比别的地方低,你不建圩,有时发水灾,水就会灌进来。这种东西多了之后,就不适合作战。障碍物太多,特别不适合训练有素的军队作战。那么从时间上看,太平军先在这驻足,是主,李续宾后到为客。太平军先有营垒,还建了城,那太平军又为主,李续宾后到为客。从地势上,太平军建一座城就已经有居高临下之势,为主,李续宾来了之后要“仰攻”,你又为客。人数上,虽然有一个援军3000人在桐城,但是太平军的援军,陈玉成、李秀成,源源不断赶到这个战地,你的后援、后路,也快被人家给遮住了,这个主客之分,李续宾又占了下风。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5)
九月二十九日,5000多人从舒城行军到了三河。到三河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扎营,第二天把营总算扎好了,在这种地方绝对要扎营,而且要扎得非常的坚固才行。教科书上规定的一切扎营的方法、程序都得用上,营外要有壕沟、墙子、梅花桩之类。但是你弄好了这个,也避免不了被包围的命运。到了三河,太平军南岸的军队,就放弃了南岸,四座营垒的太平军,急忙就渡河逃到了北边。拿了四个现成的营垒,李续宾很高兴,自己的营也建好之后,立即就在南岸,向其他三个营垒,发动了进攻,很快就将南岸的太平军营垒全部打破。十月二日,李续宾就屯兵北岸,专心来打太平军自建的那座城。这里有一点不好,就是步步为营,军队过了北岸,你得提防人家抄你的后路,南岸的那些营垒,你就得屯一些兵。他让李续焘在南岸屯兵,作为他的后续,防后路。十月三日,太平军第一批精锐援军部队,陈玉成的7000多人,到了三河助战,同时李秀成率领的更多的军队,也即将赶到三河。我们要知道,陈玉成、李秀成这两个人,在太平天国后期,几乎都是军事天才一样的年轻将领。刚得到的庐州,他们很重视,因为被湘军拿下了九江,他们再想去长江南岸活动,就不太现实,所以在北岸,他们一定要巩固庐州这个成果。同时湘军来进攻庐州的将领李续宾,现在已经是名满天下,所以这次到三河来跟李续宾决战,太平军派出最精锐的部队,数量也极大,这个数量到底有多大?李续宾这边不满6000人,这几乎是定论,但是太平军那边,总共加起来有多少人,一直有争议,综合很多人的意见,大致说,太平军的人数应该在10万到30万之间。不管是10万甚至10万不到,还或者是20万、30万,总之人数比湘军多得多,这是肯定的。
继续说战场上,湘军连攻了两天,没有攻下,那这时候,太平军的援军几乎就已经到齐了。李续宾这边也有谍报,知道形势对自己是很不利,现在每过一分钟,就离被包围的命运更近一步。在数千人对数万、十万、十数万人的情况下,如果被包围,你能固守的只是营盘而已,你并没有一座坚固的工事,被包围会十分危险。这时候呢,李续宾的幕府中就有人建议,现在我们还是退回舒城或者桐城,这样硬碰硬,在三河跟太平军决战,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李续宾就说,“贼能战,我亦能战”,他能打,我也能打。这话呢,听上去是很勇敢,很有志气,可是怎么听怎么不像李续宾这样深谙战法的人该说的话。这话记载在他的年谱里,人家记录的,具体他当时是怎样一个心态,是不是真这样讲的,不知道。但是他飞书要求驻守在桐城的赵克彰那3000人赶紧来三河援助,赵克彰没有接受命令,待在桐城不动,这绝对是三河之战的一个大问题。因为如果那3000人来了,整个军队又恢复到出征初期的8000人规模,如果把营扎好,把防御工事都布好的话,不说坚持太久,以李续宾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以及经验,坚持十几天甚至一个月,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这是有例可查的,后来曾国荃也是一万多人的军队,在南京城下驻扎,李秀成、李世贤带着号称20万人的军队围攻,连续猛攻40多天。那会双方的枪炮比咸丰八年(1858)的要先进,差点被攻破,但曾国荃还是坚持过去了。在李续宾三河战役时期,冷兵器使用比例更大的时候,如果赵克彰率桐城的人过来一同坚守,或许能支撑一段时间,而桐城的兵一动,就给了湖北一个更猛烈的信号,官文你不要开玩笑了,赶紧要萧庆衍,甚至一些别的军队,过来赴援。但是赵克彰不动,抗令不来赴援,这很令人奇怪。赵克彰是李续宾的爱将,主帅在危难之中,你怎么能不去赴援呢?后来赵克彰受到审讯,但很可惜我们找不到当时的询问笔录,不能了解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拒绝这道命令。只有胡林翼在三河战役之后,写给别人的一封信里,披露了一个情节。他说湘军,特别是赵克彰这一支,在攻破桐城之后,士兵忙于抢劫,忙于把东西换成钱,忙于把钱寄回去,忙于自己享乐,士气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留在桐城的将士,根本没感受到在三河的将士所感受的那些情感,他们沉浸在喜悦之中。所以胡林翼总结,说赵克彰的抗令,不仅仅是赵克彰本人的问题,可能是那3000人不想去,觉得累了,得多休息两天再去,可能有这个原因。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这3000人没有来,然后隔了一天,李续宾就被全部包围了。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6)
太平军的战法,有一种叫做“包营为营”,很让湘军的特务部门感到惊讶。所谓特务部门,就是湘军派去的采访所、间谍,综合各方面的消息,然后写成报告,递交给曾国藩、胡林翼,叫“贼情汇纂”,上面就介绍了“包营为营”。他说太平军的战法有意思,清军与贼军相遇,一般呢,先是你立一些营,我立一些营,双方对垒嘛;但是只要太平军那边有援军过来,他就不这样了,他就不断地以你的营盘为圆心,飞快地建好很多座营垒,但是并不完全给你包住,他会留一条道,让你感觉可以从这条道出去;同时太平军会设两支或两支以上的伏兵,你要通过这条路,两边的营垒会对你进行劫杀,你好不容易冲过层层劫杀,冲出重围,那两支或者两支以上的精锐伏兵,就在等着你。这种包营为营,并不是说把你围住,就一定要去攻击你,他是要让你跑,让你主动来求战。因为这种营垒的话,一般来讲不会坚守太久,它不像城池,里面的补给毕竟有限。那么就在八日这一天,陈玉成、李秀成的部队全部到齐,用包营为营围住了李续宾的军队,里外30层,连营50里,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盛况。湘军、太平军最近的营垒之间,只有几里地,双方在土墙之后都可以望见,謦欬相闻。
十月九日,李续宾下令夜里突围。那我们就要回头想“贼能战,我亦能战”那句话了,为什么不在没有被包围的时候,撤回舒城或者桐城呢?那个时候你能与太平军作战,那叫作战是没错,但是现在你被包围住了,你突围,这就不是作战了,这明显就跟“我亦能战”这四个字有冲突。也许是李续宾判断失误,没料到太平军会来那么多人,这的确有可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李秀成在自述里面讲,他当年参与这一战,跟陈玉成两个人,也没有约得太准,只是说在三河那碰头,跟湘军做一决战,但是他强调的是,行军的速度一定要快。这一点可能是导致李续宾判断失误的一个原因,没想到太平军的援军来得这么快,这么多。我们看他有几天的时间:他三日过河,八日就全部被围住,而他五日还在攻城呢,那个时候援军还没有来呢,不到三日就被围成这样了;次日,九日,他就号令全军突围,可能他也有些慌了。但是很不凑巧,九日夜里一直到十日的黎明,三河地区涌起了大雾,湘军这边的回忆录,太平军李秀成那边的回忆录,讲起那一夜的大雾,除了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之外,还有些细节,有一些搞笑的成分。湘军在士兵作战的素质上,当然高于太平军,所以有雾或者在夜里,湘军就会要求以口号列阵,什么叫以口号列阵?就是对口令,发现对方,觉得人影幢幢,这边就会问一声什么口令,那边回答对了,就相安无事,如果没有回答对,那么就立即进行厮杀,每一夜的口令都不一样,甚至有的时候上半夜下半夜,乃至临时也会发生变动。问口令的要大声,回答口令的要细声,因为你回答的时候声音大了,可能间谍也听过去了,这叫以口号列阵。因为有这么一个训练,湘军就算在夜里,在雾里,他也容易辨别敌我。所以有时候,湘军士兵出去作了大半天战,然后回来要吃饭了,误入太平军的营垒;如果回到湘军营垒,一进去之后,肯定有人会问一个口令,他到这边发现没问,或者问的口令不是那么回事,他就知道走错了,走错了没有办法,只好先在里面大砍大杀,这是湘军。也有这些太平军,在那冲来冲去,冲到了湘军营里。或者两支军队,小部队,就并排这样走,相隔几步,甚至人靠着人,都不知道是跟敌军走在一起。据说一两尺、两三尺开外,还是白天,看不清人的面目,只听到马蹄的声音和枪炮声,有追击敌军的,追着追着,敌军可能往边上一躲,或者一闪,追了很远追空了的。然后敌军继续走,追兵发现不对,回头再来,双方又碰上。反正在大雾之中,阴差阳错的事情太多了。十月九日,湘军就在大雾之中左冲右突,从黎明冲到黄昏,都没冲出包围圈。原因也很简单,一个是雾太大,不辨方向,二是太平军的人太多,这个重围很难冲破,冲到黄昏回到中军帐,大家又在开会讨论到底该怎么办。大家建议,不要再以这个成建制部队的战法往外冲了,可以采取一点化装啊,乔装啊,偷偷摸摸的方式,至少先把主帅弄出去。他们用的词叫“天下不可一日无公”,确实也是对的,李续宾在当时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主帅。可是李续宾不接受,他说“吾义当死”,我要是没把这个事情做成功,我肯定要去死,你们呢,倒是可以用各种便宜方式,能怎么逃就怎么逃。因为这会作为一个整体军队再去冲,目标太大,很难,要是分散了,扮作难民啊,扮作别的各种各样的形式,你就会好跑一点。李续宾说你们可以,我不行,到最后他身边只剩下600多人——当然不是说其他4000多人,这会都已经阵亡。没有,只是被隔断了——600多人齐声说,那我们也跟着你一块算了,我们也不会跑。李续宾讲了一句,那好,我们努力杀贼,不要白死了,杀一个平一个,杀两个赚一个,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要死得像一个军人,你要赚一点,你要多杀几个敌人。但是这些对话都是伏笔,这个伏笔是为什么而伏呢?我们先讲完这个具体的故事。
第四部 智勇双全李续宾 三、三河之战:名将之死(7)
这时候,太平军觉得,你们冲突了一天,这会应该也累了,那好,我对你们的营垒实行炮轰。这一轰,幸亏帐篷之类的东西,因为露水,弄湿了,所以没有引起火灾,但是也把这营里面的,不管是生产材料,还是生活物资,都炸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营垒就待不住了,几百人你不能不冲了,李续宾决定大家往外冲,在冲之前,有一个事情他不知道,在南岸驻守的李续焘,听说北岸来了那么多太平军,当晚就跑回桐城了。所以在这次三河之役,一个赵克彰抗令不来援救,一个李续焘没有奉命就逃离阵地,这两个在将来都受到军事审判。李续宾决定冲了,先写了一封遗书,请他一个幕友带着,说带着这个东西,你待会就不要跟着我们冲锋了,你赶紧换件衣服,我们冲的时候,你赶紧找个路回去。可是幕友在路上曾经落水,这封遗书就掉了,不见了。然后李续宾又把皇帝给他的一些朱批奏折拿出来,对着北方磕头,磕完头把奏折烧掉。这一个是保密,第二个,非常重要,皇帝的亲笔,很尊贵,不能让它落入太平军手里。他其实知道很难冲出去,所以把这些事情都做完,然后所谓仗剑怒马,率领600多人,只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去。为什么要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去呢?是不是这样就死得快点,其实不是,这是战法。太平军围湘军用这种包营的战法,士兵都出来列阵,要作战,要攻营,你去冲击他人少的,看似薄弱的环节,其实反而不利。因为,你去冲击他那个人少的地方,因为是骑马冲,以骑兵开头,他人少,第一,他好躲闪,第二呢,他挥动武器,不管是射击,还是用长矛刀,他都更方便。但是人多的地方,你这么冲过去,冲击力够大的话,他就会乱,他就会反奔,会跑。人一多,一跑起来,就容易带动别的地方的太平军,不知道这里怎么回事,怎么就都跑了。那么很多人是这样的,看到友军怎么突然往回跑,那么肯定前面有特别可怕的事情,自己也会跑,那么这样一传染下去,有可能整个军队就会都乱掉,至少在短时间内都会乱跑,那么这时你就很有可能突破他的包围。这就是为什么李续宾的600人,要往人数最多的地方冲。但是,这毕竟是陈玉成、李秀成的军队,他们的军队没那么容易被突破。战到十月十日晚上10点左右,李续宾战死,享年41岁。跟随他的600多人全部战死,剩下的士兵在将领的率领下,在残存的旧垒上,坚守了两昼夜,最后也是全部战死。还有一批几百人左右,这个统计不是很准,被俘虏,在押解途中反抗,然后又被全部杀害。也就是说接近6000人的这一支部队,几乎无一生还。而且呢,很多都是主动求战,不战死不已,除了那些送信的带遗书的,这些有他自己使命的,包括掩埋李续宾尸体,在掩埋地方做记号的这些人,他们要跑出来。
这就是三河之役,发生在咸丰八年十月十日夜里。不久舒城、桐城、潜山、太湖,都被太平军夺回去。湖北告警,胡林翼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从益阳回到湖北主持战事。那两位临战退缩的将领,赵克彰、李续焘,他们都是湘乡人,都是李续宾的同乡,甚至是邻居,或者同族兄弟,当时胡林翼准备是要军法从事,也就是要给他们定一个死罪。但是李续宾的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湖北督府,说这两个人当然是不足取,但是他们都有老母,父母都是高年,就住在我的隔壁,要是听到他们儿子被斩首了,那估计他们家的老头老太也活不下去,我觉得我的儿子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为了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去让别人家又受到这种打击,所以是不是,我来做一个担保,你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要再这样,你拿我是问,但是这一次,你不要定他们死罪。虽然这种死罪不是他能够挽回的,但是胡林翼还是把这个意思,向北京做了一个汇报。清文宗是非常喜欢,甚至有一点崇拜李续宾的,现在李续宾战死,李续宾的父亲既然有这么宽广的胸怀,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他也答应了,最后赵克彰、李续焘没有定死罪。
还有一个要补充的。也就是前面说有伏笔,什么伏笔呢?就是,李续宾到底怎么死的?他是战死的吗?李秀成说他是自缢而死,但是在清方奏旨里面,都是说他战死。而过几年,曾国藩与人通信,却直接讲了李续宾是自杀身亡。其实,当时去收殓他的尸体,就能看出这一点。
他的弟弟李续宜,到三河去收尸,他按照传统做法,把尸体装在灵柩里面,运回湘乡去安葬。那么,运回去之后,父母兄弟应该开棺看一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亲族、朋友、乡人,也应该瞻仰。但是,李续宜在回家之前,甚至还没离开安徽,就把棺材钉死了。然后,他给父亲写信,说,已经彻底检查过了,这肯定是我哥的尸体,没问题,但是,从安徽回湖南,路程不近,用时不短,我怕不处理的话,尸体可能会腐烂,所以,就密封了。
这样说,固然也说得通。但是,这样密封回到湘乡,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怀疑棺材里面的尸体不是李续宾呢?
此外,如果是自缢而死,那么,与被枪炮刀剑致死,创伤的痕迹是绝对不一样的。李秀成说得那么肯定,说李续宾是自缢而死,也是可信度很高的话。他是当天在战场的敌军主帅,他是肯定看过李续宾尸体的。从这一点来说,他的话应该更有说服力。
综合这些材料,我们可以认为,李续宾自杀而死的可能性更大。若是这样,那么,前面介绍的一些细节,可能就不那么准确了。但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关于三河之战,只有这些材料,没有别的材料,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叙述。不过,李续宾作为一位名将,作为一位很有特点,甚至可以说很感人的名将,不论他是战死还是自杀,其实都无损于他的光辉。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1)
我们在讲安庆的战事之前,先得介绍一下,陈玉成在湖北、安徽这一带,跟湖北的两位将领多隆阿与鲍超碰上了,有一些精彩的战事。同时,也讲一讲多隆阿与鲍超两人之间争夺指挥权的事情,更要讲一讲胡林翼与曾国藩,因为各自支持多、鲍中间的一方,而产生矛盾的事情。这些事情为什么要讲一讲呢,因为在未来的战事中,多、鲍两个人的动向,深刻地影响了湘军对太平军行动的反应。而这两个人的动向,特别是鲍超的动向,这两个人的归宿,特别是鲍超的归宿,又深刻影响了太平军在长江南岸的长征的效果。
我们先看一看多、鲍在鄂皖边境如何与陈玉成对抗。
1多隆阿新贵
在湖北的军队里面,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个变化,用《湘军志》的话讲,叫“多隆阿新贵重,诸将不乐出其下”。多隆阿因为湖北肃清之功,被升为副都统,他原来的上级都兴阿,现在回家养病,然后北京又下一道圣旨,说湖北全军由多隆阿来统领。这下问题就来了。多隆阿、鲍超、李续宜、唐训方,以及其他几位将领,平时都是由都兴阿来领导。都兴阿这个人,性格比较随和,表面上他是大家的领导,但实际上,他比较吸纳各人的意见,更多的时候把领导权就直接交给胡林翼,胡林翼写信发令去指挥就可以了。所以虽然这几位名将都是他的下属,但跟他之间,没有太多的冲突。现在都兴阿去养病了,多隆阿要当统领,那大家就不服了。以前都是同事,平级,现在你一个人上去了,要指挥我们。这在一般的组织里面,都是一种比较尴尬,令人难以接受的情景。何况这是在军队。
所以这个命令一下,李续宜立即提出,一是要回家养伤,二是家中双亲年老,要回去看望。你想,这会儿李续宜他哥刚死在三河,按道理要忙着复仇才对,可就听到多隆阿被提拔了,很不爽,回湘乡养病去了,胡林翼怎么劝也劝不回。还有一位,本来也可以成为湖北军队中的一支强大力量的,曾国荃,他打完吉安,也顺道到湖北,探望一下胡林翼,然后再准备回家;胡林翼见到他就想留他在湖北,曾国荃一听最近这个新情况,多隆阿当了统领,那他也赶紧走掉,坚决不愿意留在湖北。尽管没多久,在多隆阿的问题解决之后,曾国荃又回来攻打安庆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愿意蹚这趟浑水。鲍超,就更加地难受,他难受不仅仅是因为人家升了官自己没有升,而是他跟多隆阿之间早有矛盾,不仅仅是官位,从军事战斗上,从个人作战勇气上,他对多隆阿都不满意;因此他也萌生了退意。其他唐训方、金国琛等一批将领,虽然说他们并没有觉得自己可以跟多隆阿平起平坐,但是他们也不喜欢这个人做自己的领导,所以也是议论纷纷。
多隆阿也不是聋子,这些话全部都传到他耳朵里面了。他觉得这个统领很难做啊,所以也称病不出,不上任。这一来就急坏了胡林翼,就因为一个任命,搞得这些将领一点都不和睦,团结的气氛被破坏了。胡林翼一筹莫展。
多隆阿和鲍超,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导致这个命令出来之后,像鲍超这样的人,几乎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人,怎么也不愿意在军队待下去?
多隆阿,字礼堂,他是蒙古人,从小家中贫困,18岁考取了“马甲”。什么叫马甲呢?就是清代制度规定,八旗壮丁(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凡这三种都算八旗壮丁)年过16岁的,就可以去考试,只要通过了骑马步战射箭这些科目,就可以选拔为步甲或者马甲。“甲”就是披甲为兵的意思,步甲就是步兵,马甲就是骑兵。多隆阿18岁做了骑兵,然后正好僧格林沁去关外挑选马队,他就应募,加入了僧格林沁的部队,到中原作战。到咸丰五年(1855),又调入都兴阿的麾下,屡建奇功。咸丰七年(1857)七月,因为湖北全境肃清,也就是说湖北境内没有叛乱的军队了,以这么个理由,他被提拔为副都统。这是多隆阿的简历。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2)
鲍超,字春霆,四川人。他的字是胡林翼给取的,春霆,就是春雷,希望他像春雷一样有力量,能够爆发。他的军队叫“霆军”,取“如雷如霆”的意思。当他幼年,家境也很贫困,17岁那年进入绿营当兵。但是在四川,在绿营里混呐,也很惨,工资很低,又没有什么别的收入,几乎难以生存。所以当道光末年,湖南这边要镇压李元发起义,当时从四川调了些绿营的军队,鲍超就自告奋勇跟着军队到了湖南。哪知道一到湖南,叛乱就被平息了,那他就没事可干啊,回去呢,他不愿意。别的士兵都回去了,他不回去,留在湖南。他当时认识了长沙绿营里面的一个人,叫雷脱皮,估计是这个人的外号。雷脱皮跟他关系好,挺哥们义气的,他说你这失业了也不是办法,我给你介绍一个工作吧。什么工作呢,每天去湘江挑水,卖给军队。因为雷脱皮跟军队里面管后勤的人关系可以,每天去挑上那么多趟,能给一钱银子,那这一算,一个月有三两。他在四川做抚标兵还没有这么多收入,所以鲍超很高兴,就在湘江边给军队挑水。可是,随着太平军从广西一直打到湖南,军队里面这些正常秩序就被打破了,鲍超的挑水生意做不下去了。但是生意做不下去,有战事了,鲍超也不担心,他就投入了湘军。
鲍超在湘军里面,一开始就是基层士兵,先入了水师,他的直接上级是黄翼升,大统领是杨载福,将来都是名帅。到咸丰六年(1856),他在长江边上救了胡林翼一命,这个时候他又离开水师,进入陆军,并且胡林翼让他去湖南招募一支3000人的军队,组成霆军。也就是说,他由基层士官,一跃而成为一军之帅。
接下来就是作战了,虽然鲍超以前没有做过将领,没有率领过这么多人打仗,但是自霆军成立以来,他就没有尝过败绩。而且——可以把未来的事情也讲一讲——不管是与太平军,还是与捻军作战,霆军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湘军里面所有的部队,除了霆军,都没有这种战绩。这是最难得的一个。
多、鲍两人的简历,咱们就介绍到这。我们比较一下,发现这两个人,有很相似的地方:都是出身贫困家庭,然后很早就加入了军队,都从基层士兵做起,一直做到将军、统帅。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两人的年纪不一样,到这一年(1857),多隆阿42岁,鲍超31岁。如果说选军队的统帅,根据“四十曰强而仕”这句古话,那么就要选多隆阿,因为他年纪大一点嘛。一般来讲,年纪大一点,就会稳重一点,周到一点,顾全大局一点。胡林翼或者也有这样的考虑。但是选军队的统帅,作战能力、对战局的判断、现场灵机应变,这才最应该拿来考核,是最重要的项目。鲍超就是在这些方面,对多隆阿不服气。所以他尽管比人家年轻10岁,官阶也没有多隆阿高,他这会还只是总兵,人家是副都统,资历也比多隆阿差,但他还是不服气。
鲍超的不服气是有底气的,他的底气,就是前不久刚结束的亿生寺之战。
2鲍超:一战成名亿生寺
咸丰七年(1857)六月,陈玉成率5万大兵来冲击湖北的黄梅。黄梅这个地方很重要,从安徽进入湖北,这个地方是一道关卡。如果把黄梅破了,那往西边,黄州、武昌,指日可待。所以当陈玉成大敌来侵的时候,湖北这边由都兴阿率领多隆阿与鲍超去抵抗,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援营部队。但是,当时湘军的精锐不在湖北,都由李续宾领着在江西攻打九江。都兴阿这一支军队,用来抵抗陈玉成,一个是精锐不够,第二个人数也偏少,加起来不过4000人左右,其中有3000是霆军,都是陆军,步兵,另外就是多隆阿的骑兵。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3)
都兴阿在经历了初期几个小战役接触之后,发现这陈玉成太厉害了,连折几员大将,几支小的部队都是成建制地被陈玉成给剿灭了。当时他们都驻扎在黄梅的亿生寺附近,都兴阿就说,我们要撤退到长江边上去保护水师,同时也可以扼要驻防。——他不说自己是撤退,他说我们换一种打法,去跟水师在一块,可实际上这就是撤退:把黄梅那条大道让出来,你躲在长江边上,陈玉成到长江边上找你干嘛呀,人家的目标是要打到武昌去;再说,湘军的水师这会正在全力支援李续宾攻打九江,他也没工夫跟你去抵抗陈玉成。
将领们开会讨论,有几个营官同意撤退,只有鲍超不同意。鲍超说,这哪能退呢,我们怎么也得把这个重要的关卡给守住啊,这退了之后,局势就不堪设想。
鲍超说我不退,公开违抗统帅的命令。这里显示了鲍超的血性,可是也能看出来,都兴阿这人,虽然是一个平庸的统帅,但是他并不是刚愎自用。要换成一别的人,将领敢违令,那我虽然说不会斩了你,但是我至少可以剥夺你的兵权,或者告你的状。都兴阿没有,都兴阿就是说,你要作战,那你留在这,我还是先把一些辎重军粮啊,转移到江边,做你的后援。多隆阿当时就比较犹豫,一开始他也是想撤退,听从主帅的号令,可听鲍超这么一说,他又有些犹豫,将领之间最怕的就是被人说你胆子小,懦弱。尽管这是主帅的命令,说撤退,可是鲍超跳出来说他不撤退,那么多隆阿就要考虑考虑了,是走还是留。
鲍超看出他的犹豫,就讲了这么一句话,说马队只有几百人,作战呢,“不敷应用”。那么你别去作战,你就殿后,看我霆字营的人,有谁作战的时候敢往后跑,你就在后面执行军法。也就是说,你来弹压战场的秩序,作战你不用参加,在马上看我怎么打仗就行了。这种话,反正听上去,不是滋味。说他不尊重多将军,他也挺尊重你;但是说他尊敬你吧,你又感觉这话里面,好像就是有调戏自己的意思。几百人骑兵“不敷应用”,这不能这样讲,这骑兵几百人,去冲击步卒的话,威力是非常大的。鲍超这样讲多隆阿,说你这骑兵只有几百人,不好作战,那你留在后面,看我打。多隆阿心里也有点难受,可是难受归难受,毕竟他们接下来的项目是要攻垒,确实多隆阿也帮不上忙,他就只有在边上看的份。
当时陈玉成也亲临前线,在战场边的黄腊山上,做了指挥部,先期将鲍超的营团团围住,就是前面介绍过的包营围营之法。然后,在包营围营的营之中,设了五座高垒,也就是五座碉堡,要用这个东西控制你出逃。因为他知道湘军的冲击力也比较强,光靠一般的围法,围住他们的营,一不小心还能被他们冲出来;但是有五座高垒的话,居高临下,进行打击,那么压制效果会更好。鲍超要突围,要对陈玉成施以迎头痛击,要硬碰硬,就得把这五座高垒拿下。高垒,石碉,是当时常用的一道工事,有两到三层,几丈高。里面也能屯下二三百人,墙上有炮眼,有枪眼,从顶上可以往下滚木头石头火筒。所以要拿下这高垒,比较难。
鲍超从军队里挑出精锐,分为五队,手下的营官哨官比较得力的,每人领一队,自己也领一队。指着最高的那一座,说,这个由我来攻,其他四座你们随便挑,每个队挑一座。就这样,出去分头攻垒。这是霆军作战的风格。鲍超的军队,没有太多规矩,最重要的有一条,就是每逢作战,营官、哨官、什长,从基层头目到高级将领,你都要奋勇争先。当然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一营作战,营官要冲到最前面,那是拍战争片,才这样突出英雄主义。霆军作战,派出去的军队都往战场上去,鲍超就站在一个方便观察的地形,拿出望远镜,观察局势;那些营官,都站在他边上,干什么呢?鲍超就看,凡是在作战中不勇猛,畏缩,甚至逃跑的,鲍超就告诉边上的,说你营里有谁跑了,营官就要赶紧进入战地,或者是亲手,或者是通过什长或者哨官,当场就要对逃兵军法从事。霆军作战,每次都是这样,养成习惯了。所以霆军的士兵没有什么后退的,后退肯定就是死了,往前走还不一定死呢。士兵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价值观。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4)
但是这一次,情况危急,再拿着望远镜看来不及了,你要冲击人家的高垒。所以鲍超分为五队,自领一队往前冲。冲出去之后,确实难以攻下,其他四队“十荡十决”,不能得手,就僵持住了。
僵持就意味着霆军的伤亡越来越大。伤亡大到什么程度,其实大家可以想象,像《上甘岭》那种电影,就一个碉堡在那,很多人去攻碉堡,但是根本近不了身。或者近前呢,也是被撂倒。当然那一会太平军的火力,不像那么猛,但也是能够让来犯之敌死伤惨重。《上甘岭》里面出现了黄继光,所以攻碉堡的问题可以解决,霆军有没有黄继光呢?当然霆军的黄继光不是要光堵枪眼,还得攻进去,要拿下碉堡才行。有一位,这人叫余大胜,当时他是在鲍超这一队,鲍超这队攻了几次也不行。鲍超说这怎么办呢,自己还受伤了,很生气,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全队往前冲,也就是那种自杀式打法。余大胜拦住他,因为余大胜有一门特长,跑步攀缘比别的士兵要厉害,他说让我先试一试。他用的什么办法呢?那个时候的枪炮火力不像后来那么密集,所以人要冲到碉堡墙下,还是有可能的。只是那会的炮眼枪眼比较高,甚至要超过两人立起来那么高,所以他要带两个兄弟,一块跑到垒下,“梯肩而入”,就是踩着别人的肩膀,从炮眼里钻进去;钻进去之后,要非常利索的,手刃开炮的太平军战士;再然后,赶紧要登顶,从上面扔下绳索,帮助其他士兵上去;把绳索安排好以后,还要负责与赶过来的太平军战士近身肉搏。这就是余大胜要完成的整个规定动作。他还不负众望,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敌垒,并且扔下了绳索,霆军士兵上去多了之后,可以直接开大门,然后连鲍超也进去了。
进去之后,这下,石碉里面的太平军肯定就投降了。鲍超这会做的第一件事,赶紧沿着垒墙,树立了十几面军旗。这军旗的意思,第一就是告诉其他四队,我又夺了锦标,大家五队来比赛,我先成功了;第二,用来摧毁太平军的斗志,看,你们最高的垒都被我们夺下来了,再顽抗下去,没有好结果。一个是增加己方的士气,一个是消灭敌人的斗志。可以想象,在那天昏地暗之中,一个高垒上,突然树立起十几面军旗,而这军旗,白色的底子,上面除了三个黑丸,别无他物。在这种场景下看到这旗帜,应该有一种肃杀的感觉,很压抑的感觉。对于其他四队来说,愧愤交并,羞愧的是连主帅都上去了,我们这还没攻下,然后羞愧转为对太平军守军的愤怒。而太平军的军心,也确实动摇了。所以也没有用太长的时间,其他几垒也都先后被攻下。
那么失去了几座坚固的营垒,太平军就乱了。因为我们已经强调过,太平军如果有5万大军的话,里面真正能作战的不会超过4000人,其他的以乌合之众为多。这样的队伍构成,排阵、行军,还行,但是到具体作战、近身肉搏,就容易乱阵脚。所以当这几垒被占领之后,太平军一方,小奔引发大奔,一溃激成全溃,全都往后方跑。陈玉成在指挥部亲眼看到这一幕,很失望。据后来的谍报,说陈玉成在战后开检讨会,就说了一句,说湖北军中现在出了一个鲍超,以前还不知道,这个人厉害,以后要小心他。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5)
最后清军大获全胜,这就是亿生寺之战。在这一战,我们看到的都是霆军如何如何,难道多隆阿真就站在一边观看比赛吗?怎么说他也是一代名将啊。
上面的描述,取材于陈昌撰写的《霆军纪略》。陈昌是鲍超的老乡,他这本书,用今天的话讲,可以算“鲍超将军口述实录”。有很多材料,很多细节,都是在当时人的书信笔记中找不到的,都是鲍超在家里接受他的访问,告诉他的。这一战,鲍超讲得很详细。但是我们会有一个疑问,鲍超在回忆这一战的时候,是不是有吹牛啊,把自己说得那么英勇。提都没有提多隆阿,这么重要、这么辉煌的一战,难道多隆阿真就躲在边上吗?所以呢,我们要多方取证,来看一看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多隆阿后来战死在陕西,来不及搞一份口述实录,只有他的一个部下雷正绾,给他编了一份年谱,叫《多忠勇公勤劳录》,光绪元年编的。要强调的是,这个年谱也可信度很高,雷正绾是他的部下,而这一战,雷正绾也参与了。可是我们看这本书,就会大吃一惊:亿生寺一战发生在咸丰七年(1857)七月初一日,可是在年谱里面,“七月初一”,这四个字都没有,那一天根本没有记载。如果我们光看多隆阿的年谱,就不知道有过这么一次战役。这就问题来了。当然,从陈玉成来攻湖北,然后到退出,这个在年谱里面有记载。它距离七月初一最近的一个日期,是五月二十四日,里面记载说,敌军来攻,越来越多,我们每一天都很紧张,“列队相持”,每天都是高度戒备。——其实就是被太平军不断包围的过程。接下来又讲了几项,像多、鲍联手摸黑去偷袭,这么些小战役,但是七月初一这一场仗,没有记载。最后有一个总结,就说“将军恐”,都兴阿害怕,下令全军撤退,另外一支军队因为不慎引发营内的火药爆炸,主将王国才被炸死。恰在这个时候——他也没说到底退还是没退——九江那边派出水师来援助,然后水陆并进,冲破敌军的包围,将敌人打走。
那这份记载,就和前面讲的完全是两码事。两位这么重要的将领,参与这么重要的一次战役,事后的记录,竟然大相径庭。这未免太奇怪了。如果只有这两份材料,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断定事实的真相。我们可以说,陈昌也好,雷正绾也好,这两人就是鲍超和多隆阿的代言人,各执一词;我们如果找不到更可信更持平的第三份证据,就无法判断当天的事实真相如何。今天我们讲,碰到难题要相信组织,当时这两人也有组织,组织上还有个领导,叫胡林翼。胡林翼在战后有奏折,奏报这场战役,我们来看看胡林翼的奏折是怎么写的。
胡林翼的奏折,描述战场上的分工时,说霆军去攻垒,多隆阿的马队就去搜杀边上村落民舍中的伏贼,因为太平军总是喜欢在民舍里安排伏兵。那么,这一看,多隆阿就参战了。虽然他没有攻垒,但是他至少参战了,并不像鲍超回忆所说的,多隆阿就站在边上看着。可是胡林翼这个奏折,用了春秋笔法,不动声色之间已经下了褒贬。我们看末尾这几句,“马步各军大获全胜,前后斩馘以万计,为楚军罕见之奇捷,据都兴阿查明,谋勇兼全,首先登垒,战功懋著各员弁,声请随折先行保奖前来。其鲍超一员,连日血战,率同亲兵累尸登垒,身腿受伤仍不少却,尤为忠勇罕匹”。你看这个里面讲的,“马步各军大获全胜”,这是开头,就说骑兵步兵都参战了。多隆阿是率领骑兵,鲍超率领步兵,可是到最后,这个声明保举、奖赏,声明功劳最大的,只有鲍超一个名字,根本没提到多隆阿。刚才讲春秋笔法,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当时的奏折,主要是要报告战况,战绩最卓著的那一两个人,名字也要列出,但不会太多,随着奏折,还有一个“附片”,“附片”就是列名单,本次战役有谁谁谁作战勇猛,受了什么伤,打下了什么地方,应该给他最高的奖赏;又有谁谁谁作战如何,应该给他一个次一点的奖赏;又如何如何……名单就这样列,一级一级。那么列名最高奖赏的,有一名满洲骑兵,但他是隶属于都兴阿的麾下,他的战功不是亿生寺之战,而其他四名,全部是霆军士兵,都是在亿生寺这一战立的功。这已经可以看出,不仅是鲍超在这次战斗中获得了最高的个人奖,霆军也获得了一个集体奖。多隆阿以及他的骑兵队,根本没有上保单。很明显,胡林翼提到骑兵参战,提到多隆阿的名字,只是给他留一份面子,不细看的话,就以为他也参战了,但是看看保单,就知道真相如何。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6)
两年以后,又出现一份新的证据,让我们完全可以确信,亿生寺之战,多隆阿根本没有参与。什么证据呢?这是曾国藩写给胡林翼的一封信,里面就直接说,亿生寺之役,其实马队不在场。
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鲍超血战突围,打败陈玉成。多隆阿呢,不管他是畏惧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没有参战。可是胡林翼写的奏折又不能不提到他,这有一个原因。作为统帅,要率领这么多将领,让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进行长期的艰苦的工作,要让工作持续发展,那么统帅就要有很多技巧。有一条就是写奏折,特别是跟战况有关系的这种奏折,要非常小心。曾国藩就曾经感叹,说“近日各将领,专看折奏中出语之轻重,以权效力之多寡”,就是说将领越来越聪明,越来越现实,每次统帅上了奏折之后,他会把折稿拿过来看一眼,看统帅怎么描述当时参战的各个部队,我出了五分力,你说我出了六分,那我高兴;我出了十分力,你却写我只出了九分力,那我很气愤;我跟另外一个人同样,出了八分力,你写我还是写八分力,但是你写他出了九分,那我也不高兴。我一高兴,下次作战我出力就更多更大,我一不高兴,下次我就悠着点。所以曾国藩、胡林翼,他们很敏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写奏折的时候,十分小心。就拿亿生寺战役来讲,多隆阿根本没有参战,我不说去批评他,我不写他可以吧,实事求是嘛。当然不行,要这样的话,就如曾国藩所说的,他下次就悠着点了,就影响到你整个的战略。所以,他没有参战,你也要写“马步各军大获全胜”,你也要提到他,还不能说他的任何一句坏话。按道理,友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你这边骑在马上看电影,这是应该受到谴责的行为。可是胡林翼不敢谴责,不仅不敢谴责,还要把你的名字写上去。虽然没有褒奖,但是至少在官方记录中,留下了一笔。
根据比对这些材料,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亿生寺之战,多隆阿根本没有参与,这纯粹是鲍超力挽狂澜的个人表演。正因为这样一战,鲍超一下拥有了两个心理优势,第一是对陈玉成的心理优势,他不那么害怕陈玉成了,而陈玉成,活动范围总是在安徽、湖北两省,鲍超对他建立了心理优势,对于未来的作战大有帮助;第二个呢,他对多隆阿也建立了心理优势,他觉得被胡林翼称为“八旗圣人”,称为湖北名将,这么一个高职位的八旗将军,也就那么样。真在战场上,也不令人佩服。
对鲍超来说,就有这么一个心理上的变化,所以现在要挑选多隆阿做统帅,让鲍超受他的指挥,鲍超就很不乐意。
3谁做统领
在这个争执的过程中,胡林翼觉得应该让多隆阿当统帅,曾国藩认为不必这样。当然曾国藩说的不必这样,不是说不让多隆阿当统领,那就要让鲍超当。他的意思不是这样,他是另外一个意思,当时他还特别举了一个例子,很有趣味。
我们知道有一句话,“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还有一句话,叫“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再有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三句话,都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将战士将军,与美人、女子相提并论。那么将士和女子之间,有什么共同的特性,让人们不管是写诗写文章,还是日常的比喻,都要把这两类人联系到一块?曾国藩就发现了这一点,而且他发现这一点用在现在这个时候,最恰当不过。他告诉胡林翼说,“不忌不足以为骁将,不妒不足以为美人”,这个没有什么可怪的;然后又说,“在下护翼之,等夷排挤之”,这是“为将常态,亦无足怪也”。“不忌不足以为骁将,不妒不足以为美人”,什么意思呢?一个将领,看到别人的军队打了胜仗领了奖赏,而自己因为作战失利或者作战平庸,奖赏没那么高,表扬没那么多,他心里不感到妒忌、气愤,那么可以说这个人不是一个好的将领;一个将领,发现其他部队军饷更多,后勤补给来得更及时,甚至统帅跟那个将领平时喝酒的次数,都要比我多一点,如果这个将领不为此感到气愤恼怒,那么他也不是一个好将领。也就是说,在第一线作战的将领,他就是要有这种争胜之心,不仅仅是跟敌人争胜,与同事也要有这种夺魁之心,要有这种志向,不能甘居人后,不能有什么平常心。在战争一线上有平常心的话,那不如说就是有一颗平庸的心。为了这些事情,会妒忌,会抓狂,这样的将领才是一个好将领。当然他是拿这个跟“不妒不足以为美人”来比较,说美人竞奇斗丽,而且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也需要跟其他人比较,在竞争中不断前进。这句比较好理解。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7)
他接下来说的,“在下则护翼之,等夷则排挤之,为将常态,亦无足怪也”,这句话怎么理解呢?刚才讲,将领要妒忌,要为一些不平等的待遇生气,要跟其他的部队争强斗狠。但是一个好的将领,对于手下那是绝对爱护的,古今中外,几乎所有有战斗力的军队,精锐的部队,经常打胜仗的部队,他的军营之内,关系是非常亲密,甚至可以说让人为之感动的。总结起来就是,“一营之内如父子兄弟”。所以一个好的将领,对于手下是爱护、保护,这叫“在下则护翼之”。但是,一个好的将领还能够把手下由士兵带为军官,再让他由军官升为将领。因为你战斗力强嘛,所以你底下的这些士兵,往上升官的机会也很多,经常打胜仗,你的将士就可以得到提拔。战功特别卓著的,个人能力又比较强的,就有可能独当一面,另立山头。例如,多隆阿、鲍超,以前他们只是士兵,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所谓领导,但是最后他们自己也成为一个大的领导。那么他以前人生路途上,曾经是他的长官的人,现在都跟他平级了。这是他们俩自己,那么他们自己也要面对手下有这样的升迁之路,他的手下如果也升上来,或者以前平级的甚至还升得比自己高了,那么这个时候,以前的那种像亲情一样的情感就没有了,“等夷则排挤之”。就是这个道理。
鲍超最开始练军的时候,胡林翼跟他讲过“整军之法”,日常训练之法,你要多到多隆阿的营内看一看,向他请教。那个时候,鲍超还是一颗新星,没有太露峥嵘,所以多隆阿对他态度也很好,关系很融洽。但随着霆军战绩越来越好,鲍超的官越升越高,在军内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多隆阿跟他之间不免就有了芥蒂,甚至可直接说“排挤之”。“在下护翼”、“等夷则排挤”,只是一种描述,一种现实存在,无所谓好坏。曾国藩只是敏锐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并不对此有什么评价。他并没有因此说,多隆阿更好或者鲍超更好,或者应该由多隆阿统领,或者应该由鲍超统领。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描述湘军内部将领之间存在的这种紧张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因为一个事情,因为一个时间,因为一个地点而发生,它是永恒存在的。这是一个事实,它不需要被改变,你认识到这个事实就可以了。这是曾国藩想表达的意思。
但是胡林翼不能这样光获得一个理论上的认识就行,当务之急,就是得确定谁做统领。可是他也认识到,像最开始讲的,“多隆阿新贵重,诸将不乐出其下”,休病的休病,要走的要走。胡林翼知道,如果自己将命令发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自己能不能善后,他没有把握。所以还是要连续写了几封信,跟曾国藩讨论这个问题,曾国藩回答他的话,前面讲过一个,他用美人名将相比。胡林翼不满意这种回答,认为太虚,给我具体的建议,你给我选一个。曾国藩就给他回信,还是没有告诉他应该选谁,曾国藩只是讲,多隆阿战功不如鲍超,最近他还喜欢管闲事,什么闲事呢,民间一些民事纠纷,“争讼”,多隆阿喜欢去管;然后又喜欢侮辱读书人,大军所到之地,对当地的读书人很不尊敬。他说看得出来,多隆阿“气局狭小”,志向也不够高大,可以将少,不能将多。也就是说,可以带一支军队,带他自己手下那些就行了,一支大军让他做统领,会有问题。鲍超呢,他就没有讲,因为鲍超一开始就在他的军中,他对鲍超的印象比对多隆阿好多了,所以他就不讲对鲍超有什么看法。他接下来就讲,现在军中有多、鲍两人,争强斗胜,其实是个好事,你一天不宣布谁做统领,他们两人就会暗地里攒着劲,要竞争,为了这统领的位置。你呢,反而收到“赛胜之果”。什么叫赛胜呢?两人互相争胜,争得越激烈,他们发挥的能力就会越大,取得的效果就越好,那么你做主帅的,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岂不也更多吗?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一、多隆阿与鲍超(8)
这就像我们今天常讲的,要在竞争中合作。曾国藩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但是,这又确实是一厢情愿,难以操作。为什么呢?我们可以用曾国藩自己举的例子,给他发挥一下。他不说名将如美人吗,将领如女子吗,那我们就设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一个人有一妻二妾,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然后这大老婆死了,那么你接下来就得将其中的一个小老婆扶正。我们假设,这两个小老婆德行容貌言语女红,都非常接近,难分伯仲,很难挑选。那你是不是不决定了呢?那不行,肯定会乱,就是抽签你也要抽一个出来。曾国藩的意思,就是没必要,我现在就让“大妻”的位置空缺,让你们良性竞争,竞聘上岗,谁表现得好,我就让谁上去。可是更多的情况,我们可以设想,家庭中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二妾不会搞什么良性竞争,出现的情况绝对是恶性吵闹。恶性吵闹的意思,不是真的每天都大吵大闹,而是钩心斗角,各出奇招、高招、阴招。那男主人每天会为这些事情烦死,家无宁日,这才是实际会出现的情况。
所以曾国藩这个建议不太可行。当时,他虽然喜欢举这些例子,但他对这种事情并没有认识,就是说对家庭中怎么与这么多女人相处,他没有认识,因为当时他还只是有一个老婆而已,他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胡林翼不一样,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一妻三妾了,他绝对认识到,名将也好美人也好,你不将他们的次序安排好的话,绝对会乱。所以,他不接受曾国藩这一套说辞,回信说,我下决心,要选多隆阿。当然他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多隆阿已经奉旨,成为湖北全军的统领;第二,多隆阿在军中的资历比鲍超强。因为这两条,胡林翼觉得,尽管鲍超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一个爱将,战功也确实不错,但是为了全军的和睦,他觉得鲍超上来的话可能更不能服众,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这是胡林翼的想法,他觉得选多隆阿可能更合适。而且还有一点,他觉得这样更避嫌,谁都知道鲍超救过他,练军也是由他一手支持的,他如果现在选鲍超做首领,就有任用私人的嫌疑。他在信末尾说,这个事情,“克己以待人,屈我以伸人”,做起来自己也觉得难受,但还是得去做,哪怕命令下达之后,鲍超接受不了,万一要求退出军队,我也会坚持这个决定。
这样一讲,曾国藩就没办法跟他继续讨论了,劝都劝不及。命令一下,果不出所料,鲍超就走了,刚打完他人生中迄今最辉煌的一战,紧接着接到这么一个不愉快的消息,鲍超一怒之下,灰心丧气之余就走了。没走太远,他表面上说要回四川休假,在途中他就去了宿松曾国藩营内,看望恩师,曾国藩是他第一个老大嘛。曾国藩一看他来了,赶紧把他留住,说先在营里多住几天,每天陪着他。我们要知道,曾国藩的生活是很有节制的,每天有规定的日课,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接待宾客,什么时间下棋,什么时间批阅公牍,什么时间写信,什么时间读书,什么时间睡觉。几乎每天都这样。但这次因为鲍超来了,又处在这么一个紧急的时刻,连续几天,他打乱了自己的正常的时间安排,陪着鲍超吃饭啊喝酒啊,跟他彻夜长谈,讲笑话,带着他到各处看啊。营内其他地方,跟鲍超有关系的人,都请过来一块陪客。他的意思,就是现在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因为胡林翼那边已经定了,但是他又不愿意鲍超离开,他知道鲍超的作用太大,一离开的话,霆军也就散了,那等于就是湘军壮士断臂。没有任何原因就自个砍下自个一条胳膊,那损失太惨重了。所以他先让鲍超在这待着,劝他回去,可鲍超不愿意回去。在这期间,曾国藩也连续给胡林翼写信,说鲍超到了我这,情绪很低落,你是不是收回成命,再慎重想一想。胡林翼则是去一次信就拒绝他一次,眼看着就要留不住了。
在这年(咸丰九年)十一月十七日,胡林翼一封军情紧急的密函,到了曾国藩营中:太平军大部队近期即将在太湖、潜山之间发动攻击。这个时候就很危险,因为当时湖北军正在围攻太湖和潜山,想把这两个钉子拔掉,从此打通通往安徽的道路。可是攻了很久也没拿下,主要的原因是,前面李续宾在三河战败之后,整个湖北军的士气比较低落,然后精锐尽失,补充兵源、训练新兵又花时间。所以两座小城,挡在湖北边境之外的军事重地,迟迟没有拿下。现在不仅没有拿下,陈玉成又率大军要来攻击围师,情况就非常紧急。
我们知道亿生寺之战,是因为有鲍超才挡住了陈玉成,这一次如果没有鲍超,就靠多隆阿一人——这时另一员大将李续宜还在湘乡休假——多隆阿是以马队见长,对于扎营布寨,如果还有山地的话,他是并不擅长的。如果没有鲍超,可以说湖北就没有陆军。没有陆军,怎么能跟太平军抗争呢?所以情况很紧急。
可是胡林翼也没把信发给鲍超,他就发给曾国藩,也没说让曾国藩催鲍超去。曾国藩日记里记载:当天深夜,正在秉烛读《左传》,接到胡林翼的军报,连夜去找鲍超;鲍超说,第二天(我)回湖北。日记很简略,鲍超听到这个消息,有什么表情,说了些什么话,都没有记载。反正我们知道的就是,虽然负气出走,但是一听到湖北有难,听到胡林翼有难,鲍超二话不说,回到了军营。尽管这个时候,他的领导已经变成了他非常不愿意看见的多隆阿。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1)
“将相和”是中国历史上的佳话。将相不能和的话,这个国家就会出问题。那么在湖北,将相呢,也就是文官武官之间的协调,也存在一些问题。
胡林翼,可以说他是文官的首领,同时他也有管理这些将领的权限。那么文武之间,在湖北并没有太多直接的接触,所有文官系统的事情就都由胡林翼代表,去和将领交涉,将领并不需要直接去跟官僚系统打交道。所以在湖北,将相的矛盾不是很突出,但是将领之间,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所以,人家说胡林翼在湖北各项功绩之中,有一项,叫做“和睦诸将”,就是让各位将领之间的关系更加协调一点。他没办法让这些将领都真正成为朋友,但是他会有一些办法,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让他们至少在作战中,能够互相尊重互相配合。
1孤军深入小池驿
这一次陈玉成再度“访问”湖北,他的目的何在、战略如何?这是胡林翼首先要分析的。他是直接在太湖、潜山之间发动进攻,还是越岭而西,绕到湖北的后方进行纵深的攻击,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招?这也是胡林翼需要首先考虑的。
当然胡林翼也不敢确信他到底会从哪路进兵,为了防范各种可能性,又要注意重点的战略要地,胡林翼就定下了一个周到的,在有些布置方面出人意料的防守计划。他的意思就是,该围住太湖的守军,继续围困,该在太湖、潜山之间扎营,破坏太湖、潜山两城太平军之间联系的军队,也要继续待在那,然后在湖北境内设一支备援的军队,在英山、霍山之间的天堂(地名),埋伏一支万人大军,这支大军等陈玉成进入战区之后,再下山进行包抄攻击。有了这几支军队,胡林翼觉得足以抵挡陈玉成的大军,他就把这个计划告诉曾国藩。曾国藩第二次出山以来,十分小心谨慎,一听到主动去邀击太平军,或者进行这种大规模的战事,他就有些害怕担心。他觉得李续宾战死没有多久,胡林翼这边军心还不是十分稳定,就是前面这些将领人选的问题,自己虽然有那么一万人的军队,可是真正能率队出战的所谓骁将,就没有。他就劝胡林翼,“全军为上”,这个时候能够不被太平军击破自己已有的防御,不被太平军打败杀伤自己这方的将士,就已经可以满足了。太湖、潜山的包围暂时可以撤掉,在湖北境内进行防守。也就是说,先不要进去安徽,这是曾国藩的看法。两人对战事的理解,差别就太大了。一个是要主动出击,布下包围,跟陈玉成来一场大战,省得半年一小警、一年一大警,不断被他骚扰。按照胡林翼的说法,不如趁此机会来一场“擒狗之役”。
什么叫擒狗之役?这又是湘军对太平军英王陈玉成的人身攻击,陈玉成个头中下,肤色很白,两只眼睛的下面各有一颗黑斑,嘴很大,所以湘军就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四眼狗”。与其作战呢,就总是称为擒狗或者打狗。胡林翼就想趁此机会,做一场擒狗之役,他也是被骚扰烦了。可是曾国藩不同意,他说今年冬天,就过个平安年算了,等明年,李续宜、萧启江都从湘乡过来了,咱们再做打算。
那么这两个人对战局的看法相差这么大,到底谁的判断要正确一点呢?胡林翼并不是一个冒进的人,他喜欢说什么包揽把持、恢廓宏远,但那是行政上战略上的布置。战术上,他绝对是小心翼翼,他认为可以主动邀击陈玉成,可以大获胜仗,确实有他独到的一招,那就是刚才介绍过的英山、霍山、太湖、潜山,这四个地方之间群山峻岭,“万山丛薄”;而在这群山之巅,有一块平地,很大的地方,叫天堂,驻守一万人绰绰有余。这个天堂有什么好处呢?第一,如果陈玉成不经潜山、太湖,而想从山里面绕道进入湖北,或者从后方攻击湘军,或者直接往湖北纵深去攻打武昌,那么在天堂有一支军队,就可以半路拦截他;第二,如果先占领了这个要地,太平军想从下往上仰攻,那几乎不可能得手。这是从防守的层面上讲,天堂驻兵绝对有效果。另外更重要的,在这深山老林驻一支万人大军,光用来防守岂不太浪费了,胡林翼想的是,等陈玉成进入潜山、太湖之间的战区,天堂驻军自东南下山,去冲击太平军,可以收到奇效。在这一段时间,胡林翼的信里面提到过很多次天堂,和这一支奇兵,他在通知曾国藩这个战略之前,已经派了有4000多人上去了,接下来还会有6000多人上去。对于胡林翼来说,已经是箭在弦上,计划就得这样实行,不然又得把先派上去的军队撤下来。曾国藩呢,听说他有这么一支奇兵,觉得这个设想也不错,但还是不同意。——天堂那个地方好驻军,直到现在都能看到湘军驻军的痕迹,还有垒墙、残垣,扎营的一些器械留在那。——尽管有这么好的计划,曾国藩从理性上也能认识到,他也不傻,知道如果按这个方式来操作,应该胜算比较大。可是他感情上,还是惊弓之鸟,所以不愿意接受这个计划。当然胡林翼是湖北统帅,战事又发生在湖北边境,作为他的好朋友曾国藩,一时半会理解不了,那你不搭理他,自己去干不就行了?不行,这会胡林翼手下的人太少,他要找曾国藩借6000人。曾国藩在宿松,他那地方没有战事,一万多人在那休养生息很久了,状态都挺不错。你借出6000人支援胡林翼这一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曾国藩害怕,谨慎过头,他为了用实际行动表示他死也不赞成胡林翼这个计划,干脆拒绝援兵。他的意思是,我一不给你这6000人,你这计划就实行不了;实行不了,就按我原来建议的,咱们今年过一个平安年,明年等李续宜、萧启江过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2)
曾国藩经常讲一句话,叫“临事而惧”,这是孔子教导他的弟子子路的一句话。什么叫临事而惧呢?无论做什么事情,先要怀着一颗十分谨慎、谨慎到害怕的心理去做,曾国藩是这样理解的;然后把它扩充,每次作战都要有一颗惧心。为此,王闿运就批评过他,王闿运说,临事而惧是没错,圣人讲的嘛,但是军不可惧。军队的士气、统帅的志气,要向上,要更积极,奔放一点。太多畏惧不是好事。孔子教子路说,你要临事而惧,不是说子路你什么事情都要谨慎,谨慎到害怕你才能做好;而是子路个性太勇猛,太嚣张,孔子是针对他个人的这个特点来说的,说你要沉稳一点,安静一点,甚至要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去做事。并不是说出兵打仗,也总是要这样艾艾戚戚。王闿运的批评是对的,孔子这句话确实不是说作战行军也要怀着这样一种心理,而只是针对子路个性上的弱点,因材施教。曾国藩将它扩充为自己的军事战略的一部分,就有一些过头了。而且,“临事而惧”后面还有四个字,“好谋而成”,就是《孙子兵法》讲的“多算胜,少算不胜”。胡林翼已经“好谋”过了,什么兵围城,什么兵备援,什么兵埋伏,各种方案都考虑得清清楚楚;然后军队的调动也有条不紊地正在进行,现在就缺6000人作为援助。曾国藩突然说要“临事而惧”,你这让胡林翼怎么办,岂不就让胡林翼突然置身一个很危险的境地嘛。但是这会曾国藩不进油盐,就是固执,拒绝胡林翼的要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曾国藩不算,也有老天爷来教育他。
多隆阿做了统帅,鲍超归营后没几天,多隆阿就自作主张,下达了一个令人骇异的命令。什么命令呢?他将鲍超调往太湖、潜山之间的小池驿。为什么这个命令令人害怕、惊讶呢?因为当时的形势是这样,唐训方有3000人围住太湖,多隆阿从湖北这边也渐渐向太湖调动,太湖城以东是潜山城,这一会没有围兵。太湖和潜山之间,其实不适合孤军深入,而这个时候,陈玉成的大军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到这里,他是用主动进攻之势来的。胡林翼的意见是,要待到陈玉成的大军到了太湖、潜山之间,将两城联系起来,准备向湖北进军的时候,各路人马才一拥而出,去攻击陈玉成。你现在突然让鲍超驻扎在潜山、太湖之间,让他夹在两支敌军之间,紧接着陈玉成的大军又会过来,这不是调他去一个肯定要被包围的地方嘛。当然多隆阿这样考虑,也不是说就让鲍超去送死,他是想在潜山、太湖之间,扎上一支坚实的营垒。那么将来太平军大军到这个地方之后,不管如何作战,总是有一个有利的位置已经被我方得到。他的意思是这样的,可是对于霆军来讲,确实太凶险了。而且从当时人际关系上看,鲍超因为不满多隆阿升为统帅,出走了几天,现在刚一回来,你就派他孤军深入,又是在就快过年的时候,天雪路滑,扎营也不方便。不仅仅是不方便,小池驿那个地方还没有营盘,得重新扎一座营盘;而且为了应对太平军的冲击,营盘的工事要修筑得非常的坚固。在冰天雪地里,几天的时间,让你将营盘扎好,这本来就是很难的事情。所以大家有些看法。
对多隆阿的这条命令,曾国藩很生气,胡林翼也很生气,鲍超生不生气不知道,只知道他闻命即行,不多言语。他可能对这个命令有看法,但是他没有表露。上一次亿生寺之战,他违抗命令反击敌军,这一次他没有违抗命令,看上去两次不一样,其实,不管是违抗命令还是听从命令,他要表现的都是他的勇敢,不愿意被人视为懦夫。上次让他退兵他不退,表示了勇敢,这次让他孤军深入,可以说是进入死地,他也二话不说,也是一种勇敢。都关乎他个人的勇气,他的荣誉,以及霆军的荣誉。在军队中要立足,荣誉二字绝不是虚的,血汗染成了这二字。但是你没有这两个字,你就无法立足。所以尽管鲍超或许觉得,这个命令跟整个战略有冲突,对自己这一支部队来说也有不公平的地方,但是他不申诉,闻令即行。除了荣誉之外,这也体现鲍超作为军人的素质。有一句话是讽刺有一种军人的,叫“既不能命,又不受令”。“既不能命”,是说他做不了统帅,或者是因为能力问题,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做不成统帅,反正就是不能下命令;可是你做不成统帅,你的上面有统帅,他给你下命令,你又不能执行。在军队中,如果一个命令不能得到很顺畅的实施、执行,就会出大问题。所以在不能命的情况下,你要受令。倘若既不能命,又不受令,那这个人就是毫不可取,作为军人就是没有素质。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3)
鲍超的素质很高,所以受令而去,不多说一句言语。胡林翼很生气,可是也没办法。第一,多隆阿做统帅是他批准的;第二,人家做统帅后,第一条重要命令就是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紧急,不受遥制。这些道理,胡林翼全都知道,也不能过分地指责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是统帅。这么一条具体的命令,外人是不能跟他去讨论的。所以胡林翼只能用比较委婉的方式,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多隆阿的批评。他借着多隆阿来信中的一句话——多隆阿来信中这样说,“前则厝火积薪,绝无疑虑,今则临渴掘井,未免张皇”,批评人家不动脑子、张皇失措,批评谁呢?批评鲍超、唐训方,就是批评刚转为他手下的那些将领,意思是只有我多隆阿才从容应对,布置有方。当然多隆阿是个粗人,这么文雅的损人的话,他是写不出来的。——所以胡林翼就写信告诉他,说“为大将之道,以能救人顾大局为上”,不宜过度炫耀自己的特长,尤其不应该指摘他人的短处。你来信这么指责鲍超、唐训方他们,但根据我的观察,他们也都是训练有素、经历多多的将领,不至于张皇失措,毫无纪律。我想啊,你这封信有可能是你底下的师爷代笔,所以措辞就不那么准确,希望你看到我的信后,给他们讲几句,警告他们一下,这样的语句,不要出现在未来的信里面。胡林翼就通过这个方式,含蓄地批评了一下,但是丝毫没有提到多隆阿下达的命令,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曾国藩呢,除了对多隆阿的这个命令感到失望,甚至愤怒以外,不得不面临另外一个选择。什么选择呢?就是前面他拒绝向胡林翼提供的6000人部队,这下他得重新考虑了。因为太湖城外有唐训方一军3000人,多隆阿现在派鲍超驻扎小池驿,然后他自己也随后赶到,那么太湖里面的太平军有6000人左右,他们肯定会趁机去攻击唐训方,因为唐训方的军队训字营,并非一支劲旅,敲敲边鼓还可以,独当一面大有问题。若是训字营不支,多隆阿肯定又得从小池驿转回头,到太湖去援救;而多隆阿一走,太平军的援军——陈玉成的大部队,那个时候肯定已经到了,绝对会死死围住霆军,霆军的处境就会非常危险。那么现在如果有一支军队,能够跟训字营并肩作战,那么即算多隆阿到了小池驿,训字营受到攻击,多隆阿也就不用回援。而他不用回援,和鲍超合在一块,一支步兵一支骑兵,又都是劲旅,合起来五六千人,那么陈玉成想困死他们俩,还是很有难度的。这支去支援训字营的援军,从哪来呢?胡林翼手上没有兵了,那么曾国藩这有一万人,前面胡林翼要借6000人,就是干这个用的。所以曾国藩没办法,主动写信说情况又变了,我只好派6000人过来,你拿去用吧。胡林翼回信表示感激,曾国藩就苦笑,回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句话:此次又是我输了。
什么叫又是我输了?咱们都知道,曾国藩有门绝学,叫做“挺经”。说是有十八条挺经,但是流传下来的只有一条,是他的孙女婿吴永从李鸿章那听来的。
这里讲一个题外的故事。话说有个老头,一天,家中来了客人,老头命儿子出去买些酒菜,款待客人。可是儿子出门后迟迟不归,他很纳闷,亲自出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儿。一看,原来儿子与一个货郎在田埂上对峙。货郎挑着担子,儿子提着篮子,田埂很窄,只能容一人过身,二人皆不相让,谁也过不了,在那耗着。老头上前,说,货郎哥哥,吾家来了稀客,正等吾儿篮中的酒菜待客,你是不是让一让?货郎不乐意,说,村东有桩生意,我着急去做,令郎是不是让一让?双方都有道理,咋办呢?老头计上心头,说,货郎哥哥,不如这样,我下到田中,替你接下担子,你侧侧身,让吾儿过去,我再将担子还你,如何?货郎一听,没辙了。老头岁数这么大,怎忍心让他下田?只好说,罢了罢了,我退我退,让令郎先过吧。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4)
此即所谓挺经。货郎挺,儿子挺,都不如老头一挺。老头这一挺厉害。表面上示弱,做出不挺的样子,其实,最挺的就是他。传统中国,最讲尊老,货郎若顺着老头的话,让老头下到田中接他的担子,落一个欺老的恶名,以后,这村的生意,甭做了。因此,老头一挺,货郎受不住。有人评价挺经,说,大约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战术。照这个案例来看,说得挺准。
而胡、曾因调兵之事挺了起来,形成僵局,终因形势大变,胡能挺住,曾挺不住,以此,曾国藩说,我输了。他这台词的底本,就是挺经。
2黑暗中的笑声
长话短说,鲍超驻扎在小池驿这地方,果然就被陈玉成的大军团团围住。
在霆军接受连续猛攻之后,多隆阿命令唐训方,跟着自己进入小池驿。多隆阿的计划是,各人选出一支精锐部队,进驻鲍超的左营;原来驻守左营的将士,因为连日激战,伤兵不少,那么这些人全部移入鲍超的中营去休息,由多隆阿的士兵接防。然后自己呢,在左营边新立一营,训字营在霆营的右边扎营。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军事动作,就是两支军队要突然冲入重围,冲入之后呢,首先是在霆军的左营换防,这有一些难度,但不如接下来,两支军队一边作战,一边要给自己建一个新的营垒。
湘军的营规是,每到一地,营垒修建要“一时完成”,就是一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两个钟头。一般情况下,两个钟头就要把营垒全部搭建起来,防御工事就要建造起来。像多隆阿、唐训方的军队冲到重围里面,立营的速度要更快才行。
多军进去之后,很快就把营垒建好了,可是训字营那边,营垒还只有四尺,就是最外面那墙,还刚筑到四尺高。根本挡不住子弹,挡不住人家的冲击。也就是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多隆阿那边有了八尺墙,训字营这边还只有一半。而慢慢地,围兵越来越多,没有时间再给你去筑营了。那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只有跑了。所以训字营冲入包围之后,根本就没办法在霆军右边将新营扎起来,扎了四尺墙,又只能从原路跑回去。
可是这跑回去,跟当初进来的心情不一样。进来时,那会太平军不知道突然有两支军队要冲进重围,在里面扎营,思想准备不是很充分;现在你没扎好营,又退回去,那这时候就被人追着打。所以一路上很狼狈,死伤也特别惨重,好不容易,唐训方这个营还是逃出了重围。只是这个事情呢,被写入记载湘军历史的这种书里面,就显得脸上很没有光彩。所以在不久以后,唐训方主动向胡林翼提出:我不带兵了,我宁愿你给我一个文职,我以后就做文职,不带兵了。当时胡林翼和曾国藩讨论这事,也是用一种比较鄙夷的口气,说打仗打不好,就想去做官,这个人没什么志气,也没什么前途。
唐训方虽然跑了,但多隆阿这边是扎下了营,这一下,鲍超的军队士气就起来了。当然更重要的是,骑兵和步兵配合在一块,实力就不一样了,对于防守,或者对于向外攻击,都是如虎添翼。在讲他们如虎添翼,怎么冲出重围之前,多、鲍两人怎么在战斗中又重新修补了以前的感情裂痕之前,我们要讲一件趣事。
鲍超被陈玉成围攻,在这期间,有很多凶险,有恶战,有血泪,但是也有笑声。这个笑声发自于霆军,而且发生在黑暗里,可以称为“黑暗中的笑声”。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5)
我们先讲一讲这个“黑暗”。当时不管是湘军的名将,还是太平军的名将,在扎营、不出兵的情况下,一到夜里,对自己这一方的要求就是两个字,一个是“黑”,一个是“静”。一座营或者一座城池,在夜里,外人看上去,就像那营里那城池没有一个人一样,安安静静。没有灯光,没有声响,也很难从外部看到里面有人走动。这就是双方名将做防御性扎营或者守城的一种要求。像湘军内部,在夜里不许点灯,不许走更,只能走筹。打更就是敲梆子,提示大家时间,但是那东西有声音,所以被禁止,就用走筹的方式代替。走筹就是拿一面牌子,传视一下,牌子写着现在是什么时间,一更二更,拿一个牌子给大家看,这叫走筹。太平军里像陈玉成这种善于作战的将领,也是用这种方式。
这种方式有什么好处呢?按照曾国藩的讲法,叫做“己无声,而后可以听人之声;己无形,而后可以伺人之形”。自己没有声音,这样你就便于听到对方的声音;自己没有形状,人家看不出你在干嘛,那么你在暗中就能观察到人家在干嘛。双方都有一个共识,如果作战的时候,对方一座营盘也好,一个城池也好,晚上如果通明透亮,士兵显得很威武,走来走去巡视,那么明戏的这些将帅,他就知道对方肯定有问题。要不呢,他是一种疑兵,当然这还要通过其他方面去观察,类似于空城计那样,把自己都暴露出来,引诱你来攻击。还有一种呢,可能就是统帅、将领不懂得兵法,“中有不足”,可能是心虚或者是怎么样,觉得害怕,有困难,想用这种方式把围军吓走,不能吓走至少让你不敢来进攻。像在江西攻抚州的时候,抚州的太平军守将,就是用这种方式。当时攻打一方的湘军将领是李元度,他回来就向曾国藩报告,说太平军军纪军容,一丝不苟,看来是名将,这个城难以攻下。曾国藩微微一笑,说你就是着了他的道,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他实际的样子,其实他是中有所不足,才在外形上显现出这么一个样子,来迷惑你,顺便也安慰他自己。像这种,你找着他的毛病,放手去攻击就对了。
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当时湘军3000多人,被太平军数万人包围,双方都扎了很多的营盘,在太湖和潜山之间的小池驿,方圆几公里,全是营盘。在白天看上去,那就是人头济济,有运东西的,有在营盘里操练的,如果没处于交战的情况下,就几乎是这样。白天看着很热闹,但是一到夜里,双方都不出声、不点灯,一片死寂,就隐隐约约看见,好像有些帐篷啊墙啊,但是你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人声。双方都是有名的将领嘛,都懂得这一套。
正是因为双方的战术纪律执行得都太好了,有一天晚上,就发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情。
太平军驻扎那么多人,要补充粮食,那这一天,运粮队就往各个营盘去送粮。夜里太黑了,又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没有指示牌,不小心,这运粮队就送到了霆军这一边。当然,如果是平常的话,要是误入敌营,那没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把你干掉就行了。那一天的夜里,正好是鲍超亲自去巡营,巡到这个地方,听到墙外有人悄悄地问,这是不是英王的营盘?士兵刚要准备冲出去,鲍超就示意,不要动。然后再示意手下说一声“是”。那边一听,就说,赶紧开门,我这边送粮来了。鲍超就赶紧做了一番布置,然后把营门一开,一个一个放进来,进来一个就撂倒。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6)
送粮的发现,怎么粮进去了,人都不出来?所以害怕了,赶紧就不往里送了,赶紧跑。也挺冤枉的,刚才说是到中营,接下来这么一跑,这么一绕,又绕到了霆军的左营。又往里问,这到底是不是英王的营盘?这时候,鲍超已经传令全军了,当然也是那种悄无声息的走筹的方式传令,意思就是,今晚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是送粮的,全部粮收下来,人拉到营里给他干掉。到左营一问,这边早已经收到命令,也说“是,往里送吧”。营门一打开,又是有进无出。这送粮的又急了,一下进去这么多人,突然又都不回来了。赶紧又跑,绕了大半天,以为这回总算找到自己的队伍了,见到一营又问,里面又说“是”。之后这一下又进去一个小队,又全部都不出来。原来那是霆军的右营,也就是三个营被他送遍了。
当晚统计,霆军共收得太平军的粮食320多石,本来被围困了这么多天,粮食眼见不够吃,现在突然送上这么一份厚礼,霆军的将领怎么能不高兴!所以,当时估计也快要到清晨了,天快要亮了,这个时候不妨想象一下,在小池驿这么艰苦凶险的战斗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幕,那小池驿霆军营盘的上空,是不是会回荡一阵黑暗中的笑声?大家很高兴。
这个事情,听起来有点像故事会,但是它是真事。这是鲍超亲口告诉自己的传记作者的。
3鲍超的将领之道
湘军里面,曾国藩喜欢开玩笑,胡林翼其实也挺喜欢开玩笑。双方都有一些很妙的比喻,尽管这比喻有时候听上去比较俗,甚至是粗俗,但是仔细一想,这比喻啊,妙不可言。胡林翼就有一个比喻,他用猪尿脬来比喻一个将领如何提升、保持自己军中的士气。他怎么说的呢?他说,“孺子之戏猪脬,贯以气而缚以绳,当其盛时千锤不破,一针之隙,全脬皆消。兵事以气为主,兵勇之气,殆如孺子猪脬之气,此中盈虚消息之故,及蓄养之法,节宣之法,提唱之法,忍耐之法,惟大将能知之”。
——小孩子玩猪尿脬,把它先吹起来,在开口处扎一道绳子,就像今天的气球一样,但是由于猪尿脬本身材料的原因,你怎么去挤压它,怎么变形,都不会破。它弹性特别好,“千锤不破”,你一强,它就可以往里缩,你一退让,那猪尿脬就体积又膨胀。但是,就是这么难以破坏的一件东西,你一不小心,一针之隙,一个像针头那么大的小洞,或者就是被刺了一针,那这个猪尿脬也就泄气了。
这个比喻就是,猪尿脬里面的,被绳子扎起来一直活动于里面的那些气,就是士气。士气正盛的时候,千锤不破,敌人挡不住,万夫莫开,怎么样形容都好。可是不管是来自外界的原因,还是本身军队里的原因,一不小心,士气可能就泄掉了。譬如,外界的原因,作战的时候,突然有一支骑兵,而且是精锐,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战斗力特别强,那么这时候,士气就会受影响。内部,比如突然死掉了主帅,或者内部突然有一个什么矛盾,处理不得当,或者一项命令完全倒行逆施,这都有可能让士气受到影响,甚至全部的消失。胡林翼在写给被围困的鲍超的信里面,提到这个比喻,他还有更现实的意思,就是说,第一个,你要想办法让士兵不泄气,第二个,切勿轻易出队,在这个期间,尽量少去做一些主动出击。但是一旦要出击,你也不要手软。你把士气先慢慢地提升,维系到一个水平,眼看着这股士气转化为怒气,不让它宣泄就有可能反过来伤害到自己的时候,你就要周全考虑一下,做出主动出击,甚至是突出重围的命令。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7)
这就是胡林翼告诉鲍超的,鲍超可能讲不出这么好的比喻,但是他对于士气、战争的理解,虽然言语说不了这么好,但是绝对有很深刻的理解。他小时候不认字,爱听人家讲“三国演义”,每当讲到双方作战,他就会一边听一边发表评论。所以大家说,从小就看得出鲍超有军事方面的天才。当时这些武将里面,不仅仅是湘军这边,包括太平军方面,据湘军的特务组织写的报告,太平军的兵法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从“三国”“水浒”里看来的。但是湘军的人,很鄙视他们,说我们都是正规的兵书教材,我们有军事院校、军事培养体系,我们都是很正规的,谁从《三国演义》那种草莽小说里去学打仗呢,那能汲取什么营养,所以毛贼就是毛贼。后来发现,看《三国演义》的太平军还真厉害,然后湘军这一边,像鲍超这种将领,根本不会看兵法这个东西。有一回追穷寇,连追60里,孤军深入,别人劝鲍超,说你这是兵家大忌——确实是兵家大忌,如果前面人家反扑,后面又有人来抄你的尾,你不是变成被夹击了吗?——多危险,李续宾怎么死的?就是这么死的。可是鲍超说,我不知道兵法,我只知道兵势,就知道在这一刻,追,没问题。可以说,这有点像所谓动物的直觉、本能。如果他很早读到“穷寇莫追”这句话,如果这句话能深深影响他,他也许就不会穷追,可是追了之后,结果很好,全歼残敌。本来跟在后面要抄他尾的,见他这么凶猛,自己就撤退了。
惯常的宣传都是说,湘军的将领上马杀敌,下马读书。读什么书呢?《论语》《孟子》,以及其他别的书。是,这样的将领确实有,胡林翼是这样,罗泽南是这样,李续宾也是这样,不少。但是像鲍超这种,下马之后读《三国演义》的也不少,而且作战挺厉害。湘军和太平军里,都有这种“治三国演义之学”的将领。
那么,鲍超既然是从《三国演义》学的作战之道,那么他在鼓舞士气的时候,他的做法,就有一些说部的气味。胡林翼告诉他,培养士气,不要轻于出击,要等到约定的日期,一鼓作气冲出去,在这之前就得慢慢忍耐。士兵有的时候都快忍不住了,说天天被太平军压缩在这个地方,这样下去岂不要等死啊。鲍超不动声色,只要他们每天养伤的养伤,出操的出操,警戒的警戒,该干吗干吗。直到有一天,霆军外出砍柴的几名士兵,被太平军抓住了。这一天,鲍超才有一些举动。什么举动呢?他听到报告有士兵失踪了之后,下了一个命令:晚上全军聚餐。大家也不明白为什么,战友被抓去了,主帅说要聚餐。当然有饭吃是好事啊,而且聚餐要比平时吃的好得多,有酒有肉。晚饭时间到了,大家开吃,一边吃一边还有音乐。什么音乐?不是什么军乐队,——鲍超,他的营规跟曾国藩定的那一套不太一样,他也不太遵守那些东西。譬如,随军不许有戏班,但是霆军就有,锣鼓管箫二胡齐全。——所以吃饭的时候,可以奏乐,吃到差不多,音乐变了,由开始比较喜庆热闹的音乐,一变而为丝管之声,估计就一个二胡一个箫,就是这种音乐。听上去比较的低沉,伤心,甚至是肃杀。这个气息不是那么好,慢慢的由喜乐到哀乐的意思。这会鲍超就起来,冷冷地说了一句,诸位想想,几位战友去砍柴被抓走了,他们这会在干嘛呢?人家说,那不是死了,就是还在那关着呢。鲍超就问,死了,那大概是怎么样个死法呢,是被砍死呢,被戳死呢,还是被绞死呢,还是被枪炮轰死呢,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死法?士兵听到这,就都说不出话了。鲍超又问了,咱们先别管那几位怎么死,我们自己现在想有一个什么样的死法?问完这些死法,鲍超还问一句再加一句,大家觉得哪个死法爽一点?一下子全营鸦雀无声。大家明白,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吃这顿饭了,也隐约知道明天早上要干什么了。就在这鸦雀无声之中,突然就有一位士兵冲到前面哭喊,很激动,说怎么死都行,我现在就想去死了,但是我不能白死,我要去跟太平军作战,战死了我也值,何况我还不一定死啊。他这一哭喊,又带动了更多的士兵,表面上好像场面失控了,士兵主动要求出击了。但是,这就是鲍超要的效果。
第六部 名将鲍超 二、小池驿之战:将将和(8)
情绪调动起来了,然后他就可以很好地进行布置了。士兵全部都抱着这种去死的决心,根本就没想说我们就是要求生。“求生”跟“求死”是两回事,有的时候,霆军有一种特点,就是求死。当然求死不是自己往对方的刀剑上去挤,自己把自己戳死,不是那样,求死就是根本忘了死有多么可怕,忘了生有什么值得留恋。所以鲍超也有一些类似于刚才这种技巧,去调动士兵的积极性。
晚宴之后,大家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各营布置,在夜里偷偷摸摸、安安静静、细细碎碎,把军械之类的准备好。因为这个日子,正好就是与天堂之兵,与多隆阿马队,与太湖的后援部队约好,共同出击的日子。
正月十号这一天,湘军发动反攻,分为西路、中路、东路,向小池驿的太平军反攻。鲍超负责西路,多隆阿是中路,随时策应,西路所当是太平军最强的一支部队。那么在一交锋之后,多隆阿发现鲍超所当的是最强的,立即全军加入西路,一块去冲击敌营。那么有马队有步兵,又是湖北军中最强悍的两支部队,他们一合作,很快就把太平军的西面精锐给冲破了。然后天堂之兵一万多人也下来了,这个才是真正致命的打击,因为从里往外冲,力量够猛的话,你可以冲乱太平军的队形,让他的布置失去效力,可是他毕竟还是有那么多人,可以继续调兵来挡。因为他没有后顾之忧,他就围着你在中间,使劲揍你就行了。可是现在一支大军突然从山上下来,这一下太平军就感觉很恐怖了,从自己后方突然出来这么大一支军队。这一役,太平军大败而归。
胡林翼在捷报里面报告了这一次的战况,说总共杀敌有两万多人,踏平的敌军营垒有一百多座,焚烧了战篷、“贼馆”数百部。——所谓馆,就是太平军侵占的民宅,用它作为休息生活的地方。接着,胡林翼说,这是建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利。从野战来说,不是从攻城来说,这一战是湘军建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利。
4战后休息
小池驿之战之后,双方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内,就没有交手。在湖北这边,虽然通过这一战,将将和算是达成了,但是心中的芥蒂也不是这么容易消除的。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尽弃前嫌,可是打完了之后,不管是鲍超还是多隆阿,还是其他人,回想起来还是有一些不那么如意的地方。
这个时候,因为淮北军情紧张,清廷就命都兴阿回任,率军去淮北。多隆阿不做统帅了,还是指挥他的骑兵。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在小池驿之后,有一天胡林翼的一句话,传到多隆阿耳中,惹得多隆阿非常的气愤。什么话呢?当时曾国藩和胡林翼争辩,是不是应该让多隆阿做统帅,尽管最后胡林翼坚持自己的意见,可是他有一句补充,说即算多隆阿做了统帅,将来形势变化,不需要这么一个统帅的话,一笔勾销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他又体现出了好用权术的一面,表面上这么推崇多隆阿,不惜将自己的爱将降格为多隆阿的下属,但其实早就想好了退路,小池驿这一战需要一个统帅,就让多隆阿做着,接下来安庆之战,不需要他做了,就不用他做。
多隆阿听了这句话,觉得很受伤,被利用了。其实,我们看前面的故事,多隆阿还是很尽责的。至少在小池驿一战,他的态度比起亿生寺之战时,完全不一样。他既坚定地下令,然后又能在关键时刻冲到前线,去援助鲍超,共同生死,不避嫌怨。多隆阿其实做了一个合格的统帅,可是这一仗刚打完,他就发现,原来胡林翼并没有长期让他做整个湖北军队指挥官的意思。也有一些灰心,乃至愤怒,所以他干脆提议,说我不做统帅也可以,我自己要有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供我指挥。
鲍超呢,他受伤了,确实有些伤,请了病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回家看他妈。这是两个表面的原因,请了三个月假。但是背后的因素,除了有一点点想暂时离开军队,离开这不太愉快的地方;还有一个,我想是更重要的原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出来作战快十年了,还没有回过家,现在是鲍将军了,回去给他妈好好地办几桌喜宴,大宴亲朋,这种事情,肯定是抑制不住的一种冲动。这种心情,胡林翼肯定也理解,而且不理解你也得理解,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他得休息一下了。从咸丰五年开始,鲍超率领一支军队打到现在,几乎没有休息过。临行,胡林翼赠给他3000两银子,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军费,也不是什么工资,就是你拿去花,我送给你的。
李续宜呢,在湘乡,本来早就应该过来,可是一直也没过来。那湖北这边,暂时也没有什么可作战的人了。多隆阿统领的一万人军队,他还要重新训练,也不能急于作战。鲍超走了,李续宜还没有来。这会,就干脆休息。
太平军那边,也比较配合,主要的精力都用在经营东南,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也没有往安徽、湖北这边来行动。
也在这之后不久,曾国藩署理两江总督。这个时候,他和胡林翼,以及退出湖南政界的左宗棠,新从北京归来的李鸿章,其他还有彭玉麟、杨载福、李元度、刘蓉,各路人马,或凑在一起,或通过书信往来,探讨下一步到底如何走。这也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在小池驿之战之后的几个月,双方没有战事。但是双方都在精心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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