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梦里有一个桃花源。如果在中国大地中搜寻这个梦境的投影,黟县南屏,或许就是一个可以让陶渊明的灵魂皈依的地方。
这个静美如画卷、纯朴如牧歌一样的村庄,是陶渊明的后人陶庚四于元初战乱之时,携全家老小避难的地方。陶庚四在诗中记录下了自己怡然的生活:
“卜宅南山下,依然气象新;
地钟淋沥秀,俗爱古风淳。”
他遵循的就是《桃花源记》中描绘的意境。
比陶庚四来得更早的人是三国时期孙权的部下贺齐。
建安十三年,孙权遣威武中郎将贺齐率部平定南屏淋沥山山越族的骚乱,之后包括黟县在内的六县被立为新都郡,这就是古徽州的前身。淋沥山下的南屏终于从蛮荒走入了中华文明。
但南屏真正的繁盛,却源于另一个人的到来。
元朝末年,祁门县人叶伯禧以赘婿的身份,走进了众姓杂居的南屏。没有人想到,叶伯禧这颗自外乡飘荡而来的种子,一朝扎进南屏的沃土,就衍生出了庞大的叶氏宗族,以及形成了后来叶、程、李三大宗族分治南屏的格局。
而最能印证这些宗族历史的,则是村前横店街上的八座祠堂。
“邑俗旧重宗法,姓各有祠,支分派别,复为支祠。”全村各姓氏有30多座祠堂,这些祠堂,向我们洞开了探寻礼制的大门。宗祠、支祠、家祠,不同名称的祠堂构建出相似的礼法秩序,平衡规范着南屏人的生活。
每间祠堂都上演着各自的故事,但相似的一幕却总是出现在共同的节日——清明祭祖。所有参与者怀着崇敬聆听祭文对祖先的赞颂。
每一个宗族,由聚居的祠堂开始,逐渐衍生,向外荡漾开去,然后彼此交错、相融,逐渐形成了310幢明清古民居,72巷弄,36眼水井。相衬着园林亭阁、寺庙神坛、溪水石桥,共同构筑了南屏村桃源一样的世界。
有人说,南屏狭窄的古巷纵横交错宛若“迷宫”,是因商人远行妇人守家,为迷惑歹人而设。其实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千年古村历史中“上村叶程李,下村十三姓”世代相融的结果。
“长房弄”是村中颇有特色的一条,弄堂尽头有23级台阶,一级高过一级,村人叫它“步步高升巷”。
如今站在村后山坡,我们可以望见构成眼前“迷宫”的,是错落有致的白墙黑瓦古民居。覆着黑瓦的白色马头墙,在一片淡泊之中,像一级级升高的台阶,昂扬直上,如同南屏人的梦想一样飞扬。
那么,南屏人的梦想是什么呢?我们或许能够从民居中得到答案。
民居大门上形似商字的装饰,也可以理解为元宝。对于商人,它寓示着招财进宝;对于读书人,它翘起的檐头象征出人头地。
踏入门内的天井,一方苍穹筛下满院阳光,阳光来自广阔无垠的世界,子弟们须牢记先辈的教诲:莫做井中之蛙,当心系天下。适逢雨天之时,四周斜坡屋顶泻下浓密的水帘汇聚于天井之中,四水归于明堂。
天井,接天通地,藏风聚气,昭显着家族的凝聚力。而家族,则是南屏人奋斗的源泉。兴衰,荣辱,甘苦,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方天地中共生共存。
南薰别墅,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内里却是南屏人的朴素梦想。太师壁正中挂着写有“忠孝传家永,诗书处世长”的金底黑字楹联。条案上摆放着东瓶西镜和自鸣钟,取其谐音“终身平静”。在儒家文化的浸润下,忠孝传家,诗书处世,平静安恬,始终是南屏人的生活期望。
这种期望,在清明的扫墓中会彰显得淋漓尽致。各姓、各房、各支的男女老幼一齐出发,连新生婴儿也会被大人背缚着前往。队伍浩荡,足有上百人之多。人们会带上自制的挂钱和清明馃,公堂还会举办俗称“吃会”的聚餐,填满人们对亲族聚会的渴望。“五都清明九都社”的俗谚彰显了对南屏清明盛况的赞誉。在这个家族仪式中,每个族人都承担着共襄盛举的义务。他们的责任,在于以兴旺之象告慰先祖;他们的瞩望,在于随着灵前的香火而升腾愈加热络的亲情。
去郊外扫墓的人们,会从村口横卧武陵溪的三孔石桥上走过,因桥旁原有万松林,这座桥便名为万松桥。它的建造,集合了南屏人的共同夙愿。
这里原有的木桥在一次洪水过后被毁。村中商贾出资,合力建造了这座石桥。南屏人的凝聚力与智慧在与自然的搏斗中胜出,有感于乡民的仁心义举,光绪二十三年,来此访友讲学的桐城派大师姚鼐作《万松桥记》记载了这件事。并亲书“万松桥”三字,将自己与南屏人永远联在了一起。
这个不同寻常的万松桥,也在南屏人心头构筑了一道桥梁,它联结了南屏诸姓家族的长久情谊。而它更深一层的含义是,因地处南屏水口,可以锁住蛟水,聚拢财气。十数棵百年樟树、枫树构成的一片古树林默默守在桥畔,迎风送雨,遮天蔽日,与万松桥共同构筑了一道关锁,守护着南屏人生活安泰的梦想。
姚鼐与南屏的缘分不止于此,村西的西园,在姚鼐心中,更有一份不同的重量。西园是由叶姓商人修建的江南园林式书院,意使子弟们在此读书养性。只是岁月的烟尘抹去了西园的繁华盛景,只有断壁残垣还提醒着后来者这里曾经有过的美丽。姚鼐送给南屏人一篇《西园记》,留下了对南屏崇儒之风的赞叹。随着他远去的足音,西园的声名也传播四方。
除了园林式样的书院,古私塾在南屏也比比皆是。书院与私塾是南屏人刻意营造的风景。俗谚说“五都本是翰林村”,村中子弟的成就,除了尊儒之风濡染,却也是因为南屏商人心头的遗憾。
忠孝传家,诗书处世,平静安恬,是南屏人的梦想,而追寻梦想的路程却充满艰辛,对于南屏人来说,有两种选择:从贾与业儒。
徽州多山地,人多田地稀。离家从商或许是面对生存的明智选择。作为中国商界中的一支劲旅,徽商曾活跃于大江南北,但徽商的灵魂深处,仍旧向往着另一种功名:读书进仕。所以他们富庶后回归到人生的起点兴建书院私塾,把“业儒”的梦想放在了后辈的身上,也让后辈站在自己的肩头。
他们以这种方式,将两条道路合二为一。对于南屏商人来说,钱之去处,莫过于惠及乡里,尊孔奉儒,以报家国。而这种种形式,都是为完成一个夙愿:在两极选择之中,得到内心世界的平衡。
山水画卷一样的村落恬淡而悠远,传承千年的礼仪秩序凝聚着不散的亲情乡音。在自然风景与人工雕琢和谐相融的古村中,南屏人用祠堂的宗法礼仪构建了和谐的途径,用迷宫深巷延展出和谐的人际,在业儒与从贾的矛盾中重构了和谐的心境。
而将入世的精神融于出世的山水田园,南屏,更演绎出了中国士大夫的生存理想,为中国人构筑了一个和谐的东方旧梦。
信息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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