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江伟民
即便再穷困的山区,人与人之间也是有着交流的,这交流,除了语言,情感,亲情之外,还得附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发喜馃就是这样一种物质,即喜庆、经济、实用,又很好地维系了邻里之间的质朴感情。是为记。
年前的十来天时间,是徽州农村最繁忙的日子。人们放下扛了一年的锄头,挑了一年的扁担,抖落一身的灰尘,开始着手过年的事情。制作米馃就是其间一件重大的事情。
母亲把浸泡了一夜的一大篓米,淘洗干净了,背到村里的水碓里去舂成粉。水力舂捣,虽说省了人力,却不见快,三十来斤大米也得大半天工夫。母亲石臼边蹲了,就着碓头起落的间隙,用手掏出一把来,粉筛子筛了,把没能舂碎的米粒重新倒回石臼。那时候,母亲一头乌发,齐颈长短,虽说个头小,却显得灵活。站在边上的我,总担心碓头会砸到母亲的手。显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母亲筛完最后一捧粉后,过了晌午时光,肚子饿得擂起了战鼓。做馃的农家人是不另烧午饭和晚饭的。我们的饭食就是那篓变成了米粉的大米。
母亲烧了热水,找出一个大饭盆子来,用热水和粉。粉和匀润了,揪一小团,手中心一搓,轻轻一按,就成了圆圆的米馃。这时候,一年也用不上几回的几个蒸屉洗刷干净后,铺一层透气的纱布,装着满满的一屉米馃放进烧开了水的大锅里,盖上锅盖。不一会儿,就能闻到诱人的米馃的香气。
米馃是农家人为自己准备的,大人小孩都能做,即便搓不了圆形,观感上有了瑕疵,却也并不影响它原本的作用。米馃蒸熟之后,晾凉了,再找一大缸子来,放进米馃,盛上满满一缸水。这样的储藏方法,可以吃到来年四五月份的采茶季节。
好多年份,在做米馃的时候,母亲都要留出一大团米粉来。那是专门用来做发喜馃的。母亲拿出一个漆成通红颜色凹雕而成的馃印来,取了米粉拍实在馃印里,然后翻个面,在台子上一拍,一个发喜馃就完成了。发喜馃造型讲究,不圆不方,长着四只兔耳朵角,其中一头的上方中间部位还有一个类似弥勒佛般的脑袋。馃的中央是花朵图案,更讲究的还有“双喜”字或“寿”字。发喜馃蒸熟之后,都要用新毛笔醮了红红的食用色素点在弥勒佛的脑门上,真真地透着喜庆。
在农村,发喜馃的作用很多,结婚,祝寿,生孩子,满月,周岁……不一而足。村里人叫“送发喜”,合大发大喜之意。单就一个个体而言,他或她这一辈子能收到的“发喜”就有不少。出生的时候,能收到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姑夫姑妈,包括众多能扯上亲戚关系的邻里的“发喜”。那些日子,一只只糊着红纸边的小竹篓里装着发喜馃,馃上面盖着祝福一生“青青吉吉”之意的青枝柏叶,还有五个或九个或更多的单数的鸡蛋,用箬叶缝出多个角来装盛着,一下子涌进家门来。谁家的发喜馃收得多,也就预示着谁家的亲戚朋友多,人缘好。若是哪一方亲戚在规定的时间里没能送来发喜,那有了喜事的人家就要上门去“讨发喜”。
讨发喜,虽用了个“讨”字,却不用真开口。只是把新人——刚出生的孩子——或者刚娶进门的媳妇往亲戚家里一带,对方就会明白来者的意图了。一般来说,下面的故事在发展上会有几个版本。一种是:早就准备好了发喜馃,正要送过去哩。吃过饭,我陪你们一起回家。这是皆大欢喜的。讨发喜,就像讨彩头,就算争抢也不为过的。如果哪位粗心的亲戚没有事先准备,必会忙出一身大汗。那一天,粗心的亲戚就得放下所有事情,淘米、舂粉、做馃、蒸馃,怕赶不及的,还得请来左邻右舍帮忙,直到把发喜馃装进篓里,放上鸡蛋,盖上青枝柏叶,背了护送着新人回去为止。在制作发喜馃的过程中,在护送的路上,粗心的亲戚都在一边检讨,一边找出许多说得上桌面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讨发喜的一方也必说些那只是个久远的规矩,真正忙了也不必当真的一些话。
可以说,在我的孩提时代,这样的仪式是神圣的,神圣到容不得半点马虎。一些粮食短少人家就算为送发喜而饿上几天肚子,也不愿带头坏了规矩。
对处在山区的农人来说,大米就是个稀罕物,山高田少,即便种了水稻也要靠供粮证靠粮站来维持生计。在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一个家庭的鸡蛋就成了“硬通货”,拿到商店里卖掉,就能换回食盐、酱油。要是那一年,亲戚朋友中喜事一多,送出的发喜超出了一个农家的能力,就得左邻右舍地借米借鸡蛋,以求度过眼前的难关。自然,这样的事情虽然发生着,可人们却依旧高兴着,遵循着。也许,那位穷得需要赊借的农人在想,他送出去的祝福真就起了作用。让人快乐,自己也就快乐了。尽管这样的快乐甚至需要饥饿为代价。
那些收到的发喜馃,却不是一家人独自享用的。那得背着竹篓,或提了篮子,一个村庄挨家挨户地上门分发,一般为一户两个。收到得多了,就分四个。分到发喜馃的人家,必会堆满了笑脸,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即便是有了意见,甚至吵闹过的左邻右舍,一样能收到“仇家”的发喜馃,眼神尴尬地交流几个回合之后,祝福的话语融化了双方蓄积已久的坚冰。
物质的极度丰富,是所有民俗走向消亡的罪魁。有一次,妻姐的女儿带着刚出生的孩子来家里做客,妻子一下子脑袋大了起来。这可是讨发喜!可城市的一个盒子楼里怎么去弄那些发喜馃呢?我说了一句,现在不流行那一套了,包个红包,万事大吉。妻子一开始说不行,包钱显得不够庄重。可又实在找不到可以做馃的家什,就算立马起程回老家准备,这一来二往的,也绝不是一两天工夫能够备齐的,最后也就只能删繁就简了。其实,用红包代替那些流传了数百上千年的习俗,绝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即便在农村,人们为了省事,也不再满头大汗地做“发喜”了。只是不知道,用金钱这样的等价交换,还能唤回那些逝去的记忆么?一个村庄,如果再也收不到办喜事人家的发喜馃,那么心中的那点芥蒂,又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融解呢?
作为一种徽州小吃,发喜馃的味道和所有米馃的味道一般,并没有多少神奇,可它充当的社会价值,却不是其他小吃所能比拟的。
信息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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